翌日清晨,金秋姑姑瞅着天边的那道光亮升起来,估摸好时辰进去,一拂起珠帘,却见两位主子早早起来了,坐在床榻前那张春凳上,一个各坐一边,眼皮底下明显一团青紫,脸上均没有精神气儿。
金秋姑姑愣了愣,“世子爷,少奶奶,怎不多睡一会儿。”
昨夜也没听到叫水......
白明霁避开金秋姑姑的目光,起身含糊应了一声,“不睡了。”
金秋姑姑瞧不出个眉头,忙去叫素商,两人打水进来伺候洗漱,需要更换的衣裳昨夜就预备好了,金秋姑姑拿到了里屋,递给白明霁。
替夫君更衣的活儿,得她亲自来。
手递过去,跟前的白明霁却是没瞧见,极为自然地转了个身,走去一旁漱口。
金秋姑姑一怔,还未回神,手里的衣衫已被晏长陵接了过去。
两人各自穿戴好,出来坐在蒲团上。
眼睛实在酸涩,这会子天亮人清醒了,晏长陵对于昨夜铆足劲儿斗法的幼稚行为,简直不忍回想。
谁能相信,为了一床被褥两人耗了一个晚上。
都等着对方睡,谁也没睡。
搭在身上的被褥,刚盖热乎,又无声无息地滑走了。
如此往返,黑夜里的硝烟逐渐明朗化,他不得不起身。
算了,他也不困,不睡了。
天麻麻亮,时辰尚早,没去惊动外面的奴才,杵在床尾坐着,作为新妇白明霁不得不相陪,两人在春凳上干坐了小半个时辰,等着天亮,努力维持着表面和谐。
即便此时二人的视线偶尔不经意相触,晏长陵也拿出了该有的风度,冲她轻轻一莞尔。
白明霁的唇角则扯得艰难。
眼皮发胀,头也胀。
她就知道,好日子到头了。
周清光在外徘徊了好一阵了,见房门终于打开,一头钻进去,脚步有些急,匆匆对白明霁抱拳行了一礼后,抬头便向晏长陵禀报道:“主子,赵缜死了。”
素商正跪坐在一侧替两人沏茶,手里的茶盏叮铃叮铃直晃,白明霁瞟了一眼,不急不忙地弯下身,才帮她稳住,便见身旁前一刻还在揉着眼眶的人豁然站起来,沉声问道:“死了?”
激动的反应倒是让白明霁意外。
周清光点头,说得更详细,“连日落雨,状元巷附近的一处旧院子塌了方,人埋在里面,泡了一夜,昨儿夜里又被冲雨水冲刷了出来,今早有路过的百姓发现报了官,衙门的人抬回去验完身,才知是驸马爷......”
难怪主子找不到。
人早死了。
周清光话没说完,晏长陵人已经迈步闯了出去。
拂起珠帘时问道:“人在哪儿?”
“已经移交到了大理寺。”
寻常的命案归县衙管,但涉及到高级官吏,皇亲国戚的重大案件便由大理寺处理。
等两人不见了身影,素商才敢喘气,瘫坐在地上,心头惶惶,却也疑惑,“姑爷如何如此紧张?”
白明霁摇头。
京城四大进士的传闻她听过,但自从赵缜尚了公主,晏月宁与大启和亲后,其余三人便与赵缜决裂了。
赵缜遭了报应,他应该高兴才对。
莫不是察觉出了赵缜不对?不可能......
若知道,前世也不会死了。
没功夫去想他,自身都难保,赵缜的死已暴露,不能再闭门不出了,得打探到外面的消息,且孟挽的死还没音讯,前儿没送去刑部的丹青,今日她送过去。
用过早食,吩咐下手备了马车,白明霁又带着素商去往刑部。
头顶那团笼罩了大半夜的黑云今日终于被吹风,露出了经久不见的湛蓝苍穹,阳光也金灿灿的,却无人有心情欣赏这样的美景。
天子脚下,驸马爷竟死了,是雨过天晴的又一道惊雷。
消息今日一早传到了长公主府上。
长公主正在梳妆,愣了半晌没反应过来,昨夜没见着人,还同他怄气咒他,他要不愿意回来不如死在外面。
如今真死了,又不乐意了,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奔去大理寺,趴在那具尸首前,还不敢认,直到瞧见边上被人清理出来的遗物中,有一块熟悉的玉佩,这才悲痛不已,失声大哭。
这头没哭完,赵家老夫人也来了,进门时被两个丫鬟架着胳膊,见到白布便不行了,倒没去怀疑衙门会不会认错人,身子一软两个丫鬟扶不住,被她一道带到了地上,双手捶胸,哭道:“我可怜的儿啊,是为娘害了你,高门岂是常人能攀的,娘早该听你的,踏踏实实过日子,活得长久才是真啊......”
长公主本还悲伤不已,听了这话,回过头,“老太太这话是何意?”
赵老夫人此时恨不得让她也一块儿死了,“老婆子能有何意?长公主殿下金贵,我赵家上下谁不敢听您的,您说东他不敢往西,让他出去不用回来了,这不也如了您的意,死在了外面。”
听这话是她长公主把人害死的了,长公主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老东西,也不客气,“老太太没来京城前,我与驸马好好的,从未红过脸。您一来,三天两头一桩矛盾,可有想过,是您老太太的问题?”
赵老太太气得又要晕厥了。
两人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赵老夫人甚至说出了,“早知如此,殿下当初就不该使那昏招,把晏家大娘子填进去,殿下要去了大启和亲,又哪会有如今这档子事。”
屋外廊下两人看了这半天的热闹,陡然听到晏月宁的名字,周清光不敢再往下听,道:“人是真死了,属下查看过,土坑里泡了一夜,面目全非。”转头看向晏长陵,忽然被他脸上的颓败吓了一跳,“将军......”
三月里的日头气温正相宜,晏长陵此时却眼花发闷,从黄沙深处传来一道声音刺入耳朵如同雷鸣,“晏长陵接旨......”
周清光见他脸色愈发苍白,伸手要去扶。
晏长陵抬手止住,缓了半刻后,脸上的颜色渐渐恢复,吩咐周清光,“查查他怎么死的,何人所为。”
转身出去,上了马车。
自回来后他一直在找赵缜,人突然没了,一时不知道该去那儿。
马车进入闹市,漫步目的地往前。
大酆京城名为江宁,共有九条大街。
最为繁华的数长御街,从牌楼延绵到正宫门,一路上布棚高张,有珠宝古董,绸缎皮货,字画笔砚,也有充满了烟火气的柴米油盐、纸花玩物,一摊连着一摊,人流不断,再往前,路面逐渐宽敞,阁楼勾栏,酒榭歌楼,放眼望去,一片欢呼酣饮。
二楼一扇冰裂纹样式的棂花前,二人正举杯,看到底下那辆缓缓驶来的马车,神色皆是一愣,一人先道:“那是不是周清光?”
就那虎头虎脑的样儿,不是他还有谁。
陆隐见扬声一唤:“清光,晏兄!”被身旁晏玉衡一把拽进来,“还不嫌张扬?”
二人此时本应在翰林院,为何能坐在这里,不用说,偷溜出来的。
两人丢了酒杯,单手扶腰匆匆下楼,拦下马车后,不等车停稳一头钻进去,“晏兄,你这行踪可让咱们好找。”
昨日两人便听到了他回来的消息,找上门去,门房告之不在家,终于看到了人,见其好端端的,没少一块肉,齐齐松了口气。
两人一进来,晏长陵的目光便落在陆隐见的身上。
前世最后一眼见他,他身在牢狱中,四肢戴着铁链,蓬头垢面,晏玉衡跪在他跟前,问道:“后悔吗?”
他良久才抬头,从一堆凌乱的发丝中动了动苍白的嘴唇,“若他晏长陵当真叛国,我为了替他掩盖搭上自己一生,午夜惊醒之时,看在自己这般凄惨模样,或许会有那么一刻会后悔,但他没有,悔?我悔什么?没悔自己去诬陷他?”
模样确实凄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与当下的玉面公子截然不同。
手肘被挤,两人将晏长陵夹在中间,此时还没经历那段磨难,正是风光无限的陆隐见抱怨道:“晏兄,你也太不厚道了,回来竟然没第一时间找咱俩,是不是藏了什么好东西......”
晏长陵不答,轻轻吞了吞喉咙,眸底的暗色敛去,弯起来的一道笑容依旧如骄阳,瞧向二人捂住的后腰,心下了然,揭穿道:“又挨板子了?”
提起这事,两人一脸菜色。
一个是当今宁王府的小郡王晏玉衡,一个是修国公长孙陆隐见,都是天人一般的矜贵人物,却也特殊得很,这京城之内,已及弱冠,且已通过科考在翰林院任职的公子爷,如今还在挨板子的,恐怕也就只有他俩了。
晏玉衡无论如何也抹不开脸,再去提那丢人的事,眼锋戳了一下陆隐见,“你说。”
陆隐见坐在晏长陵身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歪着半边身子,开口道:“这不前几日,偷袭了岳梁。”
晏长陵一愣,心头生了几分佩服,“行啊,太岁头上动土,有胆识,他打的?”
陆隐见有气无力地摇头,“他倒没动手,领着咱们回了一趟家,又陪家主喝了一盏茶,人走后,咱俩屁股也开了花。”
“没事招惹他干嘛。”晏长陵好奇,“闲得?”
晏玉衡咳嗽一声,与陆隐见对望,彼此心照不宣,自不会说出实情,笑了笑含糊过去,“晏兄不在,这不就是闲吗。”人既然回来了,少不得一番庆祝,楼上的酒席还在,边吃边聊,半年不见,两人有好多话要说。
“走走,咱喝酒去,我同你说,晏兄不在的这半年,鸿雁楼又出了新品,取名叫美人醉,入口那叫一个甘甜......”
两人拽着他下车,刚跳下去脚跟还没站稳,突见一位头戴乌漆纱帽,身穿中单盘领衣的人立在跟前,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对面的李公公对自己给二人造成的惊吓似乎也感到很抱歉,赔笑虾腰道:“晏大人,陆大人放心,奴才眼拙,今日只在翰林院见过二位大人。”
两人只能硬着头皮招呼道:“李公公怎么也到这儿来了,是来喝酒的?”
李高,内侍总管,陛下身边的第一太监。
他一来,准有大事。
这京城内,有几人能如这三位潇洒,李高笑了笑,“奴才改日再陪二位大人畅饮。”高公公望向还没来得及跳下车的晏长陵,恭敬地道:“奴才见过晏世子,陛下听说晏世子回来了,想念得紧。”
他不去面圣,皇帝自己派人来请了。
看来酒是喝不成了,晏长陵钻回马车内,晏玉衡和陆隐见哪里还敢在外逗留,灰不溜秋地赶回了翰林院。
有李公公押送,晏长陵的马车径直驶入皇宫。
皇帝刚把几名锦衣卫劈头盖脸骂了出去,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李高一个人回来了,皱眉道:“人呢?”
李高忙上前:“回禀陛下,晏世子已在门外。”
皇帝一挥袖,起身,“宣。”
“晏世子说,他没脸见陛下。”
皇帝与晏长陵的年岁相差不多,闻言年轻的面容露出一股嘲讽,嗤笑出声,“哼,就他那张脸皮,也有不敢见朕的时候?叫他滚进来。”
李高笑道:“晏世子就等陛下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