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荒唐的人生游戏走到了跌宕起伏的一段。
程似锦收到了公开庭审的消息。两日后,她带着陆渺前往法庭,出
示证件后,两人在稍微
后一点的位置坐下,手机静音,且关闭震动。
程似锦穿了一件黑丝绒长裙,色彩单调肃穆的披肩拢住肩膀到手臂的位置。她垂手按住陆渺的手背,握住他冰凉的手。血液供应不足似的,他的手修长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作为盛行“天使中性风”时期参与走秀的模特,陆渺虽然不像是那几位混血的“中性天使”一样雌雄莫辨,但他的身形和骨骼较传统而言也略显单薄。程似锦张开手掌,下挪,攥住他的腕骨。“别紧张。”她说,“深呼吸。”
她是一位优雅的导师,每一句话都强烈地令人信服。陆渺脑海中闪过弟弟叫她“程老师”的画面,随后深深地调整呼吸,低声:“没想到你会带我来这里。““是亲眼看着比较好,还是事后从别人口中得知比较好?”程似锦道,“你觉得哪一样比较残忍?我倒是认为你不是那种喜欢逃避现实的人。”她的手松开,又暗示性地收紧握住。
“你想得很对。”陆渺转过头,忽然问,“有糖吗?”
“低血糖?”程似锦朝另一边看去。
面无表情的张特助取出糖块,露出一种“就算老板逛窑子我都要陪同,这是公务”的冷漠气息,她就知道自己干得活基本等于贴身大太监:“有。“糖纸剥高,陆渺道谢后,将糖块放进嘴里嚼碎。他一下下地、用尖尖的牙齿咬碎硬糖,目视前方,把齁甜的碎渣咽了下去。被他咽下去的,仿佛还有如梦似幻、娇生惯养的前二十年。
糖渣刺着嗓子滑进咽喉。
陆建业和赵婉如露面了。
两人就在被告席,这是明日文娱被查处后两人的首次露面。程似锦只见过陆建业英姿勃发神采奕奕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中年人如此憔悴。他已经四十多岁了,面露苍老的迹象。旁边的赵婉如夫人沉默而冷硬地抿着唇。程似锦掌心里的手腕瞬息绷紧。
她的指腹摩挲着陆渺的手背:“扰乱法庭秩序会被赶出去。”
“我知道。”他重复,“我知道,我不会的。你放心。”
每个字都吐字清晰得过分,像是经过精密控制后说
出来的。程似锦瞥了他一眼,青年静静地、郑重地看着这
一切,明显的下颌线勾勒出一个俊俏静默的侧脸,他漂亮如玻璃弹珠的眼睛折射出明亮的顶光
他很冷静吗?
这不见得。但他可以在这种场合保持冷静。程似锦想起自己年轻时捧过的一些明星,大多在命运的捉弄中歇斯底里,小说里惯用的那种坚韧小白花,遇到金钱和甜蜜安逸的现状就土崩瓦解。程似锦盯着他的眼睛,片刻后,转而聚精会神地旁听审理。
这场的旁听人员算是较多的,毕竟案子在京阳十分轰动,里面还掺杂着几个熟面孔。
法庭的流程一项项进行下去,在最后辩论结束,宣布休庭时,意味着这次开庭已经结束。周围的很多人已经起身离开,庭审书记正在打印笔录,交给双方签字。陆渺盯着被告席,半晌都没动。程似锦陪他坐了几分钟,提醒:“留到最后
很容易被你父母看到。"
陆渺心中一紧。
“你父亲认识我。”程似锦说,“跟在我身边代表什么意义,陆先生久经风霜,他能猜到的。
陆渺伸手遮挡了一下双眼,随后起身跟程似锦离开。他表现得还算镇定,哪怕在庭审上提及那些罪名时,他都没有特别地崩溃。出了法院,冬日下午温暖的阳光落在道路两旁,树枝上沉积着前几日的雪,正在缓慢消融。司机开出来的是一辆黑色迈巴赫,车牌和外形都算得上低调。特助像平常那样坐到副驾驶上。
车速不快,陆渺对着道路两旁那些干枯的、没有一片叶子的树枝发呆。
京阳的绿化做得很好,但这是北方,除了松柏不凋,没有什么树木在寒温下依旧绿意盎然。连隧道立交桥上挂着的蝴蝶兰都是假花。“程似锦,”他从漫长而无趣的路边景色抽回神来,“如果判决下来....”
“执行前可以见家属。”程似锦说,“不过我觉得未必是,无期的可能性更高。
这其实算安慰。
陆渺顿了顿,问了一个他一直想知道的问题:“你为什么会看上我?”
程似锦看着他:“你的手很好看,我当时觉得如果它湿哒哒的,被水浸透,样子会更好看。一开始,我就想把你变成我的藏品。”陆渺喉结微动。他的胃开始为这场庭审感到疼痛和痉挛,胃是情绪器官,且不能完全控制住。他的意志被疼痛撬开了一个角,而后轰然之间一一江河决堤,壁垒破碎,尖锐疼痛迟钝地撞进脑海里。他的手按住痉挛的胃部,很像找一个什么地方躲起来。巢穴、家、温室....什么都好,能躲进哪里?陆渺没有选择,他本能地贴向程似锦,在触碰到她的肌肤那一瞬,所有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注入一丝生存的希望。
他抱住了程似锦,埋在她怀里。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女人。他见过跟她纠缠的男人的下场。
陆渺有一点发抖。
车内恒温,绝不是因为冷。
程似锦伸手抚上他的背。青年的背秀致而线条明显,蝴蝶骨细微地震颤。这是一种被迫的依靠,他明知道这不是所谓的“温暖巢穴”、“安全温室”,但在痛苦爆发的这一刻,他只能依靠她陆渺第一次尝到恐惧被抛下的滋味。
程似锦听到他隐隐的哽咽。她按着他的背,情绪非常平静,这种镇静像一阵药剂。他很快被安抚得平静下来,蔫蔫儿地贴着她的脖颈,把眼角的泪痕擦掉。陆渺拉过她的手,揉动不适的胃部。她的温度一传递过来,疼痛奇迹般地减轻了。
“宝宝,”她说,“你只有我了,对吧。”
陆渺喉间一哽,他看着这张脸,嘴唇动了动,本来是想说“那你会把我丢掉吗?”,可两人之间是纯粹的床上关系,她也不可能留有什么情分。陆渺很有自知之明。
最终,他沙哑着声音
.....小狗很喜欢我的,你把我踹了之后我能留下当它的人类奴隶吗?”他低下头,双睫被水珠黏得一簇一簇的,眼尾泛红,就算不撒娇都显得非常可怜,“你那个家里除了我也没有人陪小狗玩四个小时。”程似锦:“....."
她贴近,抵住他的额头,语气匪夷所思:“你这是什么脑回路?你现在应该黏着我、讨好我,说求求主人了别抛弃我,而不是开始预设分手。”程似锦想不通,“就算你不来,我也会把小狗养的很好,你要我给你特设岗位?这么大猫了还有精力玩四个小时?”不会是小狗陪他玩了四个小时吧?
”....我不要分手费了。”他抽抽搭搭地说,“一个月三千五行吗?”
程似锦沉默片刻,说:“在金林别墅收一圈儿破烂都能卖三千五。”
陆渺想了想,抬眼看她:“收破烂也行。”
程似锦破天荒地噎住了。
她忘记陆渺既经历过陆家太子爷的二十年梦幻人生
,也经历过缺钱到恨不得卖血的窘迫关头。小少爷天生矜持
青贵,说话的攻击性让林琮都能泄露敌意;却
又恨不得能连夜学一门刮大白的手艺,一天打六份工。
程似锦看着他湿淋淋的眼睛。
眼神真诚得要命。
她受不了了,扭过头,第一次躲避了他的视线,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
“谁用你收破烂?坐回去,我腿麻了。”
陆渺挪了下去,还是紧紧地贴着她,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手里,合拢包裹住,低声道:“对不起。以后你玩腻我了,我能想办法跟管家应聘吗?我记得你说人手不足。”怎么还没死心?
原则上来说,卓管家不会任用她曾经睡过的人,这些人其实只是为了接近程似锦,并不会工作。
程似锦看着他慢吞吞地擦眼泪。小少爷只用一只手擦,另一边要紧紧地握着她,似乎这样才不至于心慌意乱。他的害怕和依赖倒是松弛有度,随时切换陆渺擦了半天,转过头看到她身上被紧密拥抱压出来的褶皱,心里突地一跳,凑过去把褶子捋平:“把你的衣服没那么好看了。眼泪都蹭到上面......你以后能不能
带个手帕给我擦眼泪,我不想把
他好像有点强迫症。陆渺现在才发现,他对程似锦的外观有强迫症,起码不能是因为自己玷....不不,弄脏她的衣服。“倒反天罡,我还为你带手帕。”程似锦嫌弃地说了一句,看向副驾驶。
张瑾掏出一袋非常柔软的小包装手帕纸,带着淡淡的香味儿。
程似锦打开包装,抽出印着粉红色心形的手帕纸给陆渺擦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又低头盯着两人交握的手,有些犹豫忐忑地垂下眼,用眼角蹭了蹭她的手指。程似锦动作一顿,看着他泛红的眼圈,忽然道:“就纹个爱心吧。”
陆渺愣了一下。
话题跳跃太大,他一时没有想到这句话的意思。程似锦也没有解释,只是勾住他的下巴,耐心认真地把青年湿润的眼睫用纸巾沾透。细致活儿,她不由靠近,手帕上浅浅的桂花味道萦绕在彼此的鼻尖。陆渺没那么胃疼了,他小心地抬眼望着她。
程似锦倒是专住,居然没注意到陆渺的视线。她脑海里想着自己刚刚提到的那件事,擦掉眼睫上的泪珠后,她继续道:“一颗粉红色的爱心,正好覆盖住。你那个睡衣下摆能遮住个边儿,不穿裤子的话跟个魅魔似的。”陆渺惊诧地瞳孔地震:....魅...么??
程似锦没细说,而是道:“要是结果不好,判决起效之前上诉二审,我会另请律师团队为陆先生辩护。嗯...”她沉吟了一下,叹气,“赔本买卖,说句不好听的,这其实没有让我介入的价值。话音未落,迎面对上的一双漂亮眼珠又红红地要哭。
“....."程似锦对着他沉默了几秒,说,“不许哭。
陆渺努力忍住,可怜巴巴的样子更扎眼。她道:“再哭我在车上*你。”
司机一脚刹车差点踩到底,辛勤工作的中年司机惊得魂飞魄散,面露土色,转头看向张特助。助理小姐的表情一成不变,她知道这是程总随口说的,拍了拍司机的肩膀,暗示他不要怕,这么宽的道,继续开。车流量很大,前面每个红绿灯路口都有摄像头。
跟韩老板比起来,程总是个情绪镇定的讲究人。她不会发疯的
陆渺没有特助这么了解她,被恐吓得脊背发凉,一边头皮发麻地想立即逃走,一边又想求她,他当真了,权衡之下垂头丧气地拉过她的手解开衣服扣子:“那你能帮帮我吗?”太糟糕了。他忍了半天还是眼角热热的,觉得自己非常差劲,不仅变成了曾经最鄙夷的那种人,还突破了下限,有过之而无不及,举止真是特别肮脏。这次司机的一脚刹车是真的踩到底了。
程似锦好半天没说话,也并没有麦怪这位聘请已久的司机开车不稳。毕竟是这种情况,情有可原。她淡淡地把陆渺的衣服系好,说:“从这儿回金林别墅的路上有上百个摄像头。”小少爷的身形僵硬了半天,挪动身躯,埋在程似锦肩膀上,一动不动地装死。
世界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