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口中的这个“痛”字,轻飘飘地带过。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反驳,陆渺甚至能感觉到周遭投来的羡慕目光。在这扇玻璃门后,有太多年轻貌美、颇有欣赏价值的年轻男女。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对程似锦的到来十分期待。
毕竟她是众人皆知的大方金主,温柔可亲,几乎称得上专情。
他避开与程似锦不期而遇的视线接触,按照简单培训过的方式,整理桌台,指节拢紧皮质握把,压低中轮,另一手抵住球杆,将杆身与下方近似垂直。
他学得不算慢。
不久之前,在俱乐部经理把这身衣服和球杆放在他面前的同时,隔壁的培训室响起了某种激烈而痛苦的声响。那绝不只是纯粹的疼痛,伴随着被撕裂的欢愉和突破忍耐底线的失控,那些声音让陆渺触碰球杆的手指倏地缩回,像是被烫到了指尖。
“别害怕。”经理说,“那是对新员工的培训,我们不培养一下业务能力,怎么能当客人的私人教练?”
“……我没有害怕。”
“你的脸色不是这么说的。”经理笑了笑,“我们是会员制的小型俱乐部,不接待社会上的闲杂人等,这里的薪水也远超平均水平……倒不是因为大家球打得好,只是因为服务意识强,不能对客人说‘不’,你明白吗?”
陆渺听到这些,反而出奇地冷静了下来:“是有谁跟韩老板做了交易么,是程似锦?还是我父亲得罪过的仇家?既然要折磨我,为什么还要格外优待?”
“原来你知道这是优待。”
经理只是说了这么一句。他没有再提及任何事,就在充斥着异样声响的培训室隔壁,陆渺学会了怎么打台球。
笃。
一声轻轻的响动,母球偏离方向旋转着击向右侧,碰撞到边缘后停了下来。
头顶的灯光覆盖下来,没有球被打进去。
这把新球杆是高级货,反而因为它的高级,让软弹微妙的手感成了新手进球的最大阻碍。陆渺再次换了角度,在背后数道目光的凝视之下,他的注意力越来越不能集中——而且这些人里还有程似锦,他最不想见到的……
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冰凉的掌心扣住他的腕骨,被束缚的感觉与酒会上的感触别无二致。陆渺近似本能性地挣扎,但立即被更加用力紧密地攥住,他的后背贴上半边温热的躯体,柔软的长发垂落下来,发梢洇着一缕淡淡的草木香味。
她一步一步、精准地矫正他的姿势。陆渺的脊背被一股不能抗拒的力量压下来,作为模特,他的身量稍显单薄,在她似有若无的怀抱里,却显得如此严丝合缝。
“你……”
“你根本就不会打,学了多久,两天?”
她的声音落在耳畔。
离得太近了,这股气息就像是热水上升腾的白雾,烫得人顿觉战栗。陆渺没有看到她的脸,准确来说,除了手以外,他没有看到程似锦的任何地方。只是被她用手固定了一下侧腰,却让陆渺引起剧烈的应激反应,心脏狂跳,寒毛倒立。
“……学了,两个小时。”他说。
程似锦低声问:“这双手平常在做什么,画画、写文艺批评,还是摸设计师送给你的新衣服?”
她的指尖探入雪白的手套口,将薄薄的、贴合弧度的手套从下向上脱落。每一寸丝织物的脱离,都让他反应过度,仿佛他整齐的衣着仿佛也跟着一件件脱落下来,变得赤.裸。
“戴着手套掌握不好手感。”程似锦对他说,“你知道这里给你开的薪资是什么意思么?”
两人的气息完全缠绕在了一起。她是一位严师,不允许陆渺有一丝一毫的偏移,为了精准地把控角度,她甚至禁止对方有任何拒绝的表达,所有抵触都只会换来更严峻的掌控。
陆渺被这种控制欲压得喘不过气。灯光、击球的脆响,四周其他人意味深长的审视,短时间内身份地位翻天覆地的变化,都仿佛他挤进一个逼仄到不能生存的角落。他剧烈地反抗起来,从程似锦的身前逃离。
这一瞬间,她的手蓦然松开。母球飞旋而去,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目标被撞入洞中。
周围响起惊艳的鼓掌和调笑声,陆渺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单手扶住球桌侧边,额角的发梢已经被冷汗濡湿。
他抬起头,见到程似锦扫视台面,丝毫不被影响地继续打了下去,一边寻找角度,一边语气淡漠地继续问了句:“外面有这个价格吗?陆渺。”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是在教你,”程似锦说,“怎么样能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哦,认识到尊严的价值。怎么样才能把自己卖到最高价。”
陆渺盯着她的脸,紧紧地咬住牙关。他想到了在医院里每天对着这个人欢欣鼓舞、期望未来的陆拂,他弟弟居然会钟情于这样一个善于用利益交换别人灵魂的恶魔。
他的目光扫了韩玉筠一样,最终仍是看向程似锦:“拿亲人来做威胁的筹码,不觉得太卑鄙了吗?”
卑鄙。程似锦品味了一下这两个字,唇角微勾:“韩老板可不会拿自己的生意和诚信来做筹码,她最多只会在收费上干脆利落一些,不会刻意针对一个病人。你想得太多了。”
她身后的韩玉筠跟着笑起来:“陆公子,你不是需要钱吗?我这还不算雪中送炭么。”
没有程似锦的喜好影响,她早就把茶杯扔到一边,喝了一杯低度数的果酒。韩玉筠走过来找到一个更好的观赏席位。
陆渺盯着程似锦的身形。她完全没有被对话影响到,手臂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每一杆都精确无比,那双手筋骨分明,血管明晰,关节漂亮的过分。这样一个身居高位的人,手上竟然有许多被磨出来的茧。
“你做得下去吗?”韩玉筠带着笑意问。
陆渺站在那里停顿了半秒,他抬手扯掉脖颈上的项圈,皮质项圈紧密的贴合下,他的脖颈已经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项圈、外套,另一只手上没有褪下的手套,他全部脱掉扔在了地上,还有那枚金属工牌,砸落在地面时发出“啪”得一声。
他转身离开了玻璃门内。
韩玉筠愣了一下,她看了看门后渐远的身影,又瞧了一眼旁边一点儿都不惊讶的好友,琢磨了一会儿,突然乐了:“不是,你从哪儿发现的他啊?还以为自己是从前那个陆公子呢,他的画展都是为了什么才办的,自己不知道吗?自力更生赚那么多钱,不走旁门左道他能赚个狗屁啊。”
“你说话文明一点。”又是一球落袋。
“得了吧,心情好的时候倒是能假模假样地说什么人有所操,这不倍儿文明?心情不好我操他们所有人。”韩玉筠哼了一声,“我发现你确实会疼人,只要看上了就留三分情。按照会所的规矩,早就……”
“行了。”程似锦道,“你跟他计较什么。”
“我倒是不计较,我就是觉得某人记仇得要命,你不是从来不勉强别人……”韩玉筠当着她的面提了一句,视线扫向台面,忽然发觉她已经打到最后一球,随着击球的清脆响声,桌面彻底空掉,一杆清台。
程似锦放下球杆,回头看了她一眼,指了一下:“请客?”
“……”韩玉筠对着她沉默了一会儿,道,“再也不想跟你玩了。”
程似锦一笑:“太幼稚了,韩老板。”
……
陆渺的脚步越走越快。
他明明离开了那个房间,明明走出了那面巨大的单向玻璃墙,但仿佛依旧有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头顶。他只能急迫、再急迫,一刻不停地回到更衣室,将自己藏在更衣室的单间里,对着贴在柜门上的镜子埋头沉默。
一路过来的动静不算小。
这里是后台更衣间,会所的协作人员来往不停。隔音一般,能听到外面不大不小的议论声。
“真服了,程总好不容易来一趟,没叫咱们任何一个,让那小子去,他还给程总甩脸色。旁边丽姐的表情一下子都变了你看见没?”
“那今年程总的年礼不会没有了吧?”这间会所里的男女占比各一半,这句话是一个女声插入进来,“……虽然程总不怎么叫我陪,但她大方又漂亮,每年还给我们送过年礼,就算没钱我也不想惹她生气。”
“应该不会吧……”
“也说不定……”
“经理为什么非要让他去啊?他谁啊……”
陆渺对着镜子呆呆地看了片刻,将身上的衣服换下来穿回自己的。因为他本人不涉案,车房以外的私人物品没有被调查,他所拥有的奢侈品能卖的全都卖了,身上这件是随便买的,好像是几十块钱,那是他第一次注意价格标签,可还是惯性一般地没有记住。
在外面更多人加入议论的同时,陆渺一把推开了更衣室单间的门。
四周安静了一刹那。
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放回了柜子里,什么都没拿走,就这么走了出去,沿着他过来的路离开。所有人都在无声地看着他,到了门口,只有经理站在那里。
经理的表情很费解,他觉得那根本不算是什么亲密过度的举动,更谈不上侵犯。而他对程总的动作似乎反应太大了一些。
但他依旧保持着那种虚假的微笑:“我以为我们能共事很久。”
“对不起,”陆渺勉强保持冷静和礼貌,吐出几个字,“实在干不了。”
经理就这么看着他的脸,半晌都没有说话,他的神情隐隐透出惋惜的意味,随后跟他身后的一个年轻助教说:“送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