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渺的联系方式摆上桌面的时候,正好传来几家公司与陆家终止合作的消息。
程似锦对此并不意外,她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相框上冰冷的边角,一边接通韩玉筠打过来的电话。
“好程总,”她开口就是这么让人肉麻的腻歪称呼,“你知道昨天谁联系我了吗?……我靠,陆建业!我那个死老爹年前聚会让我叫他陆伯父,攀的什么狗屁关系,年后他就……”
“我挂了。”程似锦听到一半,抬起手指要摁断。里面立马传出“别别别,你看你,我这是跟你道谢来了,要是你不提醒,我老爹还不得亏一大笔。”
“嗯。”程似锦敷衍地应了一声,“你就口头说谢?”
“咱们契若金兰嘛。”韩玉筠又来这套,顺嘴转移话题,“今天早上,刚刚发生没有俩小时的事儿,陆建业被官家的人带走,经侦队把明日娱乐的总部给封了,高层管理人员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要配合调查,财务部跑了八个,有个会计直接从那楼顶上跳下来……”
“啧。”程似锦仰头靠在座椅上,“好大阵仗,至于么。”
替老板蹲几年出来,履历之光辉简直能闪瞎眼,跳楼?里面八成还有不少的名堂。
韩玉筠顿了一下,说:“……已经超过经侦队的职责了。”
经侦队的全称是经济犯罪侦查大队,韩玉筠这么说,几乎算是明示。
程似锦摩挲相框的指尖顿了顿,没有开口。
在短暂的沉默后,韩玉筠继续道:“我打听了一下,陆建业恐怕涉嫌……他们催债的手段未免太不光彩,对旗下一些小艺人的整治也很出格。财务问题被查之后,牵扯出来一连串的脏东西,你还记得东方通讯有一个车祸去世的记者吗?”
程似锦良久没有言语,问了句:“只带走了陆建业?”
“怎么可能,一大票的人都在那儿。哦……除了陆家那个住医院的小儿子。”韩玉筠道,“我记得小公子跟你外祖母是一个医院,同一个住院部吧。他的病非常烧钱,要是陆家倒了,他说不定比陆建业本人的命还要短。程似锦,在这种危急关头,你只要稍微帮一下,他那个亲哥岂不对你感恩戴德?”
电话这边轻轻地笑了一声。
韩玉筠总是不明白程似锦真正在想什么。这么唾手可得的感激,这位小程总却没有一点儿兴趣,她似乎倦于做别人人生里的灯塔、厌烦当圣母式的人物对每个人光辉普照。同样,她也不明白陆渺,不知道那是一个如果不弹压到极致、便无法向现实低头的人。
很快,程似锦便问:“陆家的财产一点儿都动不了么。”
“连陆渺开的那个画室也要进行调查,陆家、还有明日娱乐的每一分钱都得验证个干干净净。他们欠的钱太多,连转移到国外的资产都已经冻结了。”
“陆拂住院的价格是多少?”
“半个月,六万。”韩玉筠没注意到她直接叫了陆小公子的名字,不过她也是有备而来,早就调查过这件事,“不过他的病需要一些很贵的机器定期做什么什么治疗……六万只是一个基础,真要治下去,就算让他哥卖肾都养不起,这机会也太好了点,你不如——”
她的建议还没说完,就听到程似锦语气随意地道:“你那个台球会所还开么?你让经理给他打个电话,就给他开这个价。”
韩玉筠一下子噎住了。电话另一边透露出犹豫和迟疑的态度,程似锦都可以预想到她是如何的迷惑不解。
“……程似锦,那个地方可不适合养金丝雀啊……”
程似锦很赞同这句话,她将相框放回原位,敲了几下键盘,电脑界面切到视频页,正好是今年春天完成度最高、最知名的那两场秀。
这里面都有陆渺的身影。
比起顶级男模,他并不算是充满力与美的类型。
青年的身体略微瘦削,长腿窄腰,镜头掠过的每一寸躯体,都透着灯光下盈亮晶润的微光,细腻的肌肤紧紧地包裹着肉与骨,匀称合度到了严苛的地步。他冷淡厌世的眼角眉梢,近乎称得上过分精致而愈发脆弱的喉结锁骨,都让程似锦幻视到那一日破碎满地的玻璃。
她喜欢听到摔破玻璃时,哗啦一声四分五裂的脆响。
“韩玉筠,”程似锦对自己的欲望进行克制,以维持底线,“你别让他受伤。”
……
“对,你可以离开了。”工作人员低头整理卷宗,面无表情地说。
刺眼的阳光落在门口。
陆渺神情不动地取回了自己的手机,转头走出去。就像一道已经设计好的程序似的……就这么一直走出去两百米左右,转过弯,过了一个人行横道,一股非常陌生、又极其强烈的车尾气汽油味儿涌入嗅觉。
在信号灯即将变红的最后一秒,一辆车嗡得窜了过去,就在陆渺面前飞驰而去。
一瞬间,他空旷茫然、完全不在运转的大脑被猛然唤醒,强烈的真实感吞没了他。这种重新回到现实的真实感让他在这一刻生理排斥得格外强烈。狂跳的心脏,扭曲翻涌的胃,陆渺扶住路边的电线杆,压不住地埋头干呕。
吐不出来什么东西。
苦涩的胆汁停在喉口。
他摸了一下发冷的脸,寻找路边的贩卖机买了瓶水,一边漱口,一边打开显示低电量的手机,十六个未接电话,几十条未读短信。
里面有几条是医院的。
陆渺对着这几条医院发来的短信沉默了一会儿。在极度空茫的静谧中,飞驰的汽车,屏幕上黑白鲜明的文字,一串从前没有仔细注意过的账单,组成了他人生起落后的第一道轰鸣巨响。
他打给了几个朋友。
有两个已经拉黑他的号码,一个拒接,最后一个是一起读书的发小,接了电话后很长时间都只是聆听,最后不咸不淡地提了一句:“借钱?你还得起吗?”
手机里响起通讯断掉的提示音。
画室回不去,这也属于陆建业置办的资产,而且跟明日娱乐的很多问题脱不了干系,这也是陆渺与此事产生关联配合调查的原因,哪怕他对其中的运作并不清楚。
他一边去医院,一边把每一条短信看过一遍。
其中有一条格外显眼,是来自于林琮的。
林公子的措辞还是那么客气,但内容看下去,总结出来只有一句话:我知道你走投无路,亲朋难靠,要是你缺钱的话,我可以为你联系程总。她是这世上最好、最慷慨的买家。
买家。林琮这样一个措辞客气、习惯于维持表面善良的人,也在这条短信里毫不顾及地如此形容,就像是他联系公司里的任何一个小模特一样,毫无区别。
陆渺想起了那个女人。
他想起自己口口声声说的“下流货色”。想起她鲜红的西装外套和低头抽烟时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细框眼镜……任何关于程似锦的回忆,都带着一股难言的疼痛色彩,像是什么硬且沉重的东西重重碾压而过。
把他高高在上的一切碾碎。
他想起自己的鄙弃,还有那些对她不假辞色的厌憎。陆渺回忆了一下两人之间的对话,那些令人矛盾的画面,就像是一根根细而尖锐的针扎在神经上。
不可能。
他不能去找程似锦。
“多谢好意。”
这四个字回复完林琮后,他在医院的走廊停留了很久。
跟案件有关的银行卡全部冻结,车辆早已抵押无法出手。陆渺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自己的私人物品能卖多少钱,衣服,袖扣,甚至画笔……
按照小拂目前的治疗情况,这点钱,连这个冬天都撑不过去。
陆拂在睡觉。
隔着病房的玻璃,陆渺只是在门外远远地看了一眼。他已经尽力将一切恐惧和担忧赶出脑海了,但陆拂的病迫在眉睫、无法耽搁,就算他卖掉所有东西,也只能缓一时之急,一旦出了什么状况……
“陆先生?”对面的女医生关心地问,“你的脸色不太好,注意休息啊。”
“谢谢,我没事。”陆渺的声音没有什么力气,他像是从这个世界抽离了,到现在都没能融洽进周围的色彩,“小拂他……”
“噢,陆拂的情况最近很有好转。”医生面带微笑,高兴地回答,“老师请了远在同南的宋主任进行会诊,下个月的手术一定可以如期进行,主要是陆拂的状态也很好。”
“谢谢。”陆渺再次道谢,“最近真是麻烦你们了。”
他说得是父亲被带走的那一日,明日娱乐的新闻铺天盖地,舆论爆发如滔天巨浪,而陆拂居然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这都多亏了院方的细心照料。
就在陆渺整理好心情,准备进去陪一会儿弟弟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问:“隔壁病房的那个小女孩是出院了吗?我刚刚看见照顾她的阿姨在收拾东西。”
医生迟疑了一下,道:“她家给她办了出院,停止了治疗,人还没接走,当天下午就没了。”
陆渺按在门把手上的掌心倏地停住,手下的一切都变得冰凉彻骨。
医生也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好话题,于是立即终止,无意义地过渡了几句,很快就离开了。
陆渺突然没有勇气推开这扇门。
他收回手,按住自己有点轻微发颤的右手手腕,捋正指节,闭眼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他远离病房,在透风的窗前接了这个陌生电话。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好,陆先生,我是名都台球俱乐部的经理,姓陈。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来应聘这里的协作人员……”他很快接了一句最重要的话,“我们是高档会所,待遇很丰厚……”
随后,他的口中说了一个非常敏感的数字。
六万。
这个数字此刻映照在陆渺的脑海里,就像是一个天数的倒计时。时钟的分针、秒针,都在一刻不停地行走,金钱与生命隐隐划上残酷的等号。
他闭上眼睛,五脏六腑拧巴在一起,扯动唇角说了句:“……听着像诈骗。”
对面笑了:“天上当然掉不下来馅饼,任何事都需要付出一些小小的牺牲。而且,陆先生,你有什么可被骗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