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锦确实早有打算。
如今力量尚还单薄,先知先觉的优势也用不上多少,她唯独能做到的,就是在行事之前,多考虑几分。
即便是现在,情况也只比姜锦预想中稍微糟了那么一点点。
她早料想过现在的情境下该怎么应付,只不过没有必要和裴临交代。
可惜夜幕下,她的背影落在裴临眼中就是另一种意味了。
他神情怔忪,目光融在沉沉的夜色里。
她……如今就这么不想和他再有牵连?即便受伤了顶着夜风,也要离他远远的。
履尖微动,朝向她的方向,却怎么也迈不开,正如开不了口说的挽留。
意料之外的,走出几步外的姜锦却像察觉了什么似的,她忽然转过身来,轻描淡写地道:“手不要伸得太长,有的事情,可一不可再。”
裴临眉心一跳。
他很熟悉她的这种语气。
从前,她应付不耐烦的人、刁难她的人,就是这般不软不硬地怼回去。
指掌在袖底紧攥到关节发白,丢进人群里一时半刻都找不出来的平实面孔上,却再没有一星半点的情绪泄漏了。
裴临没有允许自己继续失控下去,他话音低哑,尽力冷静地道:“我无意干涉。但,你想好怎么处置眼下的情况了吗?或许一开始,你不来这云州,不与裴焕君扯上关系,远离这一切,才是最好的选择。”
在早前,裴临所想便是如此。他盘算着派人阻拦,让姜锦没有在腊八那日潜入刺史府的机会,在这之后,他好再一步一步,诱引她避开那些危险。
她那养父姜游带着她在山中避世多年,裴焕君作为同党,大概是心里有数的,他一直没有贸然去找,便是因他谨慎,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
所以,就算姜锦那番没有自投罗网,后来他大抵也是会去找她这个人的。但无论如何,时机错开之后,总是会比前世有更多的选择。
姜锦本来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她脑袋都扭一半了,闻言,她骤然间想起什么,冰寒的目光先一步扫向了裴临。
“一开始……”姜锦眉梢微动,她缓缓转过头来,眼中蕴有薄怒:“果然。当时我耽误了时间,差点没赶上腊八混进刺史府,不是意外,而是你的安排。”
她记性很好,也很较真。
裴临轻轻一叹,他总算是懂了,何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他依旧站立如松,话音里带着点死活不顾的意味,答是。
姜锦垂了垂眼。
她自以为很了解这个人,可他却总有意料不到的惊喜给她。
他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替她安排好一切,以至于是一辈子?
他问过一句她可愿意吗?
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出一股极其突兀的倦怠和抵触,姜锦想再说点什么,却怎么都觉得可笑。
时至今日,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她从前暧昧不清的模糊态度变
得很滑稽。
错的不止是裴临,还有过于相信他的自己。
感情上再多分辨的词句予他都算是施舍,姜锦冷笑一声,她只道:“你机关算尽想要瞒我,就已经给了我答案了。”
姜锦不是在说吓唬人的狠话。
裴临不愿她清楚自己的身世,其实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一开始,姜锦就猜到了,她的身世一定牵系甚大,若哪怕只是寻常的豪门巨贾之类的,他没有理由不告诉她。
可是,她的思路同样卡死在这里了。
如果她的身世只有危险这一面,裴临又何需如此瞒她呢?告诉她真相,两人一起化解危机,不是更好吗?
他不是一个会白费力气做无用功的人,她能想到的关窍,他一定也心里有数。
除非,她的身世就像是一枚铜板的正反两面,于她而言,未必只有危险,甚至还有可能给她带来什么,裴临才会阻拦,阻拦她走向可能的另一面。
眼下,他从重生起就开始的机关算尽,更是佐证了她的观点。
一定有一个选择,是他不希望她去做的。
姜锦微微一笑,厘清了思绪后,她忽然笃信,自己这辈子,一定不会重蹈上辈子的覆辙了。
是好是坏,抛铜板的人,也都只能是她。
她一刻也没有再留,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
刺史府。
算着宴席的时间差不多已经尽了,凌霄在屋内,却还是没有等到姜锦回来。
她一度疑心出了什么岔子,可是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却是风平浪静的,不像有意外发生。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忽有纷乱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走近,凌霄神色微动,才走出几步上前相迎,门外忽然乌压压进来了一串人。
打头的居然是刺史夫人王氏,在她身后,那裴刺史也跟着,只不过到底是女眷的居所,哪怕只是暂时的,他也没有贸然进来。
凌霄眼皮一跳,她下意识低垂眉眼,行了礼,紧接着便听得王氏开口问道:“可见你家娘子回来了?”
凌霄的脸上挂起为难的样子,她说道:“姜娘子回来有一会儿了,她吃多了两杯果子酒,心口烧得慌,已经喝了解酒汤睡下了。”
王氏回头,于丈夫对视一眼,旋即继续往前,拉起凌霄的手拍着她的手背,热切地道:“也不同你卖关子,今日宴席,我本就想亲自谢一谢她。在范阳,总归是有赖她帮忙。”
凌霄的表情有些古怪,她脸微微涨红,道:“有劳夫人明日再来吧,人已经睡下了。”
裴焕君亦是向前几步,他眯了眯眼,直切正题:“哦?当真是睡下了?我怎么觉着,人像是不在呢?”
本来就是在人家府宅之中,凌霄试探性地拦了两下,眼看这对夫妇就要往里走了,她像是心一横,突然破罐子破摔地道:“姜娘子此时……确实不在府中。”
王氏顿足,扯了扯裴焕君的袖角,而他却并未
停步,直到走到房檐下石阶上,才转过身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凌霄。
他的声音不大,却极有威压:“那她,去了哪儿呢?”
凌霄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她嗫嚅了一阵,随即又双手合十朝天边拜了拜,自语道:“娘子,可不能怪我未替你瞒好。”
裴焕君动作一顿。
那幅郜国公主的画像,是他凭自己的记忆分毫不差地画出的,虽未写明是谁,可见过郜国的人,细想应该都能认出来。
所以他也只有在腊八那日、她的忌日,会简单供奉,平素都藏于匣中,并设置机关。
方才席间,他叫人全都查过了,除却姜锦,再未有离席朝过半炷香时间的人。
要么是她,要么就真有蟊贼了。
若是蟊贼,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看清了这幅画像的可能,他也会将这一丝一毫暴露的可能斩灭。
可若是她……
看着侍女欲言又止的表现,那个潜入他的书房,试图找寻什么东西的人,当真是姜锦了?
想到这儿,裴焕君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他心沉了下去,下意识屏息,去听凌霄的下文。
凌霄悄悄抬眼,似乎是在打量裴焕君的神情,见他两条眉毛都要拧到一起去了,她低声开口,道:“您开口要摆的宴席,我家娘子自然不好推拒……”
这个时候了,还铺垫什么?裴焕君脸一黑,他打断了凌霄的话,道:“你只管告诉我,她现在人在何处。”
凌霄看起来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扭捏,她低着头,道:“明天清早,顾舟回顾公子就要启程去长安了,我家娘子她……她难以割舍,与他约好再……再见一面。”
千想万想也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一贯老谋深算的裴焕君突然就愣在了原地。
还是王氏瞧见他那显得过于扭曲的脸,拽了拽他的袖角,他才回过神来。
“你是说,”裴焕君的脸乌青,像张锅底,“姜锦先行离席,便是去与人私会了?”
凌霄辩驳道:“男未婚女未嫁,私会一词,着实夸张了些。”
裴焕君自然对顾舟回有印象。他不仅在书院表现优异,先前,还是姜锦向他提及举荐了一嘴。
当时他只道是她有笼络之心,没曾想……
几乎是有点痛心疾首的意味了,裴焕君倒还知道眼见为实,未曾死心,他上下打量了凌霄几眼,叫她站起,冷冷道:“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