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范阳。
沙场之外,裴临的耐心一向非常局限,教薛然练武之事没分去他多少精力。
薛然年纪虽小,心思却细腻敏感,他觉察得出来,姜锦对他还算有些关怀,而裴临确实只有一点冷淡。
其实连那句师父,都是薛然自顾自喊的,算不上收徒,裴临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应允。
所以,当送他来的凌霄走后,骤然听见裴临说,到时给他买一匹小马的时候,薛然的眼睛骤然就亮了起来。
他眨眨眼,仰脖望向裴临,道:“师父,你说的可是真的?”
裴临已经在迈步往回走,薛然跳了起来,试探性地抓住他的袖角跟着一起。
清润温和的声线里夹杂着怅惘,裴临轻呼一口气,道:“何需诓你?”
就像面前吊了根胡萝卜的驴,整个早上,薛然都十分有劲。
裴临在几前铺陈纸笔,似乎是在与人通信,他眼神专注,却总能在合适的时候出言去点一点练武的小孩儿。
“沉肩、坠肘,几日未见,浑然都忘了?”
他冷肃下来的声音极有压迫感,薛然一哆嗦,绷直了脊背继续打这一套雁形拳。
然而他到底是孩子,一紧张更是出错。裴临看不下去了,索性抛开纸笔,直接走到他身前,一面演示,一面沉声,不疾不徐地道:
“两肩若上端,中气必泄,难以得力。往下走,气不要浮。”
“上下相随,以意行气——”
薛然仰望着身前人迅疾如雷的动作和拳风,目光中满是钦佩。
还要多久,他才可以做到这样呢?
是不是像师父一样厉害,就可以为爹娘报仇了?
薛然没有愣神太久,他能够感受到今日的裴临格外有耐心,虽不知是为何,但他决心好好跟上练习,不辜负这一刻的用心。
教一百个聪明人也不会比教一个蠢蛋累,故而裴临起初才会在姜锦提起后揽下这件事。
眼下,裴临收了拳脚,负手退后,在一旁静静打量着有模有样、格外认真的男孩儿。
尽管知道是在做梦,他还是忍不住想,若他同姜锦有孩子,会是个什么模样。
想到或许会是个继承了他和她全部缺点的小子,裴临微微一笑。
无意义的幻想,浅尝辄止。
许是裴临这边的态度松动了许多,本来很怕他的薛然也敢悄悄靠近一点了,几日下来,关系缓和许多。
裴临也兑现了他的诺言,挑了匹小马送给薛然。
小孩儿自然高兴得很,绕着属于他的小马驹前后左右地摸摸看看。
薛然兴奋地道:“多谢师父!就是……就是这个月底,阿锦姐姐她要出一趟远门,她说要留我看家,我可能一时半会没有空跟着师父学骑马了。”
裴临擦着缨枪的手一顿,他垂着眼问:“她要去哪儿?”
姜锦未曾嘱咐过薛然隐瞒,薛
然对她与裴临的印象也停留在之前还算和谐的时候,故而他答道:“好像是阿锦姐姐的养父,忌日快要到了,她要回去祭拜。”
裴临眉梢微挑,沉吟片刻。
他直觉没有那么简单。
姜锦与那姜游的关系当然没有多么父女情深,她会为了养育之恩应他遗愿去赴一场荒谬的刺杀,但是并不会一日炷香那般大孝女似的去祭拜。
这么说来,就是她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了。
几息间,裴临便有了猜想。
看来,他也有必须要去一趟云州的理由了。
待到听闻姜锦那边出发,裴临才启程。不过他单枪匹马,到得要比姜锦她们早许多。
刺史府内,裴焕君缓缓合上书页,看向眼前的裴临。
他们时有联络,见面却除了那回裴焕君亲自过来范阳,再未有过了。
“许久未见……”裴焕君话音迟缓,“贤侄一身少年意气,我瞧着身量都有见长。”
裴临没有寒暄的热情,他直切正题,道:“裴刺史的义女要来云州了。”
裴焕君当然是知道的,他不紧不慢地道:“唤得好生疏离,可我听说,你们在范阳关系匪浅啊。”
裴临并不意外他耳闻一二,此刻只是淡淡道:“同袍的情谊罢了。今日来,只是有件事想要提醒刺史大人。”
“你且说。”
裴临紧盯着裴焕君的眼睛:“现在推她走到台前,为时尚早。”
裴焕君哦了一声,随即道:“她承继了郜国的血脉,行事又游刃有余,是可造之才,谈何为时尚早?”
裴临很早就想清楚了前世今生不同之处的原因。
前世,裴焕君虽然也生出让姜锦替嫁、假以时日好揭出她是郜国亲女的身份,裹挟范阳和卢家不得不和他站在一处的想法,
不过,那时姜锦确确实实还只是初出茅庐的猎户女,没那么入得了裴焕君的眼,左右无论是她还是裴清妍嫁,对他而言都是可以接受的选择,所以前世他要让姜锦替嫁的念头,就没有那么强烈。
但这一世,他觉得姜锦有着非常值得利用的价值,行事便冒进许多。
裴临掀了掀眼帘,道:“刺史大人是不是很疑惑,为何递给她的通信,杳无音讯?”
“是我拦下的,”他轻笑一声,继续说着:“裴刺史对公主殿下忠心耿耿,一心想拥护她的血脉。可你们一派中,又有多少人有这样的衷心,又有多少意见相悖、唯独只想着谋逆的势力?”
“这个时候将公主殿下最后的血脉推出来……刺史大人不觉得,太过危险么?”
裴临说这些的出发点,当然不是真的为他们好。
他只是很单纯的,不想要姜锦被裹挟进来。
至少不能是现在,在他的羽翼还不够丰盈的时刻。
裴焕君的嘴角几不可察地一颤,他抬起幽深的眼瞳,道:“如此说来,倒是我欠考虑了。”
“不过,”他顿了顿,
“她若不知光复的大计,又如何……
裴临很自然地接过了话头⒎_[(,话音轻飘飘地,就像在说吃面喝水一般的寻常事。
他说:“不必担心,不牵扯她,也会有人提供足以支持你们的助力。”
——
忙活了小半天,客院总算拾掇了出来,凌霄瞧着姜锦脸色微妙,还以为她是累到了,问道:“姐姐,可要回去歇息一会儿?”
“哪儿有这么脆弱了。”姜锦笑笑,可还皱着眉。
凌霄察觉不对,低声问她:“是发生什么了吗?”
姜锦努努嘴,朝着已经没有人的方向虚虚一指,道:“方才,我看见姓裴的了。”
这可是在裴家,看见姓裴的怎么了?凌霄茫然。
好在她很快回过神来,明白了姜锦所说之人是谁。
凌霄微讶,道:“不会吧,我刚刚也在院中,并未瞧见他呀。”
姜锦不屑地嗤笑一声,道:“谁知道呢,他易容了,改换成寻常小厮的装束。”
“不过,他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样貌可以修饰,身形却改不了。”
凌霄愈发不解,她道:“那为何,姐姐方才没有戳穿他?他定然是蓄意接近,还不知酿着什么坏主意。”
姜锦闲闲哼了一声,道:“他没有凑上来,我戳穿他,岂不是显得我太敏感太在意?静观其变吧。”
凌霄一想也是,她果断转移话题,姜锦也从善如流地没再继续聊这事儿。
午后,裴焕君那边说想要见她这个义女一面,姜锦便起身要过去。
好巧不巧,这会儿在去前院的路上,居然又碰上了熟人。
姜锦微微一笑,侧身给眼前依旧是蓝布袍、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让了路。
她礼貌道:“顾公子。”
闻声,正低头走路的顾舟回脚步一顿,他缓缓抬起头,见是姜锦,清透的眼瞳陡然亮了起来,闪烁着不可置信的光彩。
他既惊又喜,郎声唤道:“姜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