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谁又敢说自己真正懂一个人?
哪怕是朝夕相处的密侣也做不到。
可是人总是会在感情的作用之下,期待一些不切实际的心心相印。
姜锦当然期待过,若是这话是裴临上辈子说予她听的,她估计嘴上埋怨、心底还是会忍不住雀跃。
只不过现如今,她早就没有这样的念头了,听了他的话,她只想发笑。
姜锦骑在马背上,高昂着头,任雨水浸湿了她冰冷的面庞,毫不留恋地拂袖而去。
在她身后,裴临望着她直挺的背影,整个人灵魂出窍似的,被冷雨浇得浑身透湿也没有反应。
她比之前理智太多。
或许真的是吃一堑长一智吧,这一世,哪怕在他浅浅尝到的甜头里,她也始终是游刃有余的,那些应允、那些浅尝辄止的吻,都是由她掌控。
她允许自己有感情,但都得在她的掌控之中。她控制着自己不再全情投入,仿佛这样,再遇到突然的变故,也可及时抽身。
事实上,姜锦确实做到了。
她走得毫不留情,连背影都透着决绝。
裴临知道,她不是在说狠话,她向来说到做到。
他从未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此棘手过。
没来由的,裴临忽然就想起了前世,在与姜锦成亲之前,她兴冲冲地带他去庙里求的那支签文。
——虽用心机,不合则叵;世人各半,另觅可耶?
似乎也正好印证了前世今生,他们的潦草收场。
他费尽心机,却只将她越推越远。
可惜……
裴临攥紧了手中的剑柄。
他不会放手的。
至少,他不能再让她被裹挟进滔天的巨浪里。
听见胯/下的逐影不满地打着响鼻,裴临稍稍回过神来,他提转马头,往山门外寺庙的方向而去。
——
这座寂静的古刹,名唤灵谷寺。
姜锦是第二回来这里了。
前世是为了求签,这辈子只是为了避雨。
长明灯在绵绵夜雨中依旧亮得堂皇,姜锦下了马,发髻湿答答的,坠得头皮疼,她索性把发丝散开,重新挽了一个低髻。
叩响门上的铜环后,有守夜的小沙弥为她开了门。
她说道:“这位小师傅,我打马从这边过,夜半突然下雨躲闪不及,可否行个方便,让我进去避雨?”
小沙弥扫了姜锦一眼,见她肩上都湿透了,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随我来。”
灵谷寺常有香客留宿,也有善众会来庙里帮忙做事,空置的厢房不少,姜锦谢过沙弥,在房中歇下。
湿衣沉重,姜锦解下外衫。好在已经入夏,天气不凉,解了衣衫也不至于风寒。
屋内有干净的巾帕,姜锦绞了会儿湿漉漉的发尾,正要卧下,没多久,忽听见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裴临的声音传来,他正低声对引路的沙弥道了声多谢。
还真是冤家路窄。
姜锦动作一顿,可紧接着,却又觉得他出现实在是合情合理。
她要避雨,他自然也要,这附近就这么一处地方好落脚,巧合罢了。
姜锦没太在意,心底却还是难免有些担心会被他发现纠缠,听他似乎在隔壁宿下,而那窸窣的响动一会儿便停了,姜锦这才放下心来。
她想得倒是很明白。
裴临对她到底有几分真情她不懂,但人总是会对没有得到的东西念念不忘,他希望她对他是有移情,她反倒觉得,他对她倒极有可能是上辈子的牵绊放不下而已。
放一放吧,放一放,再浓酽的情绪也会淡去的。
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不要再有牵扯是最好的。
屋外雨仍在下,想起方才在雨中所说的那些话……姜锦几不可察地轻叹一气。
那些伤人的言语,没有为了沤裴临而蓄意夸大
事实上,她对他的怀疑,远不止那些。
之前,薛靖瑶除却那枚玉扣的来历,还告诉了她云州有人在私挖铁矿,几乎可以板上钉钉地说就是裴焕君的手下在做。
凌家被劫镖一事,似乎也是因为他们替裴家的那个姨娘送了些什么东西,被人盯上了要灭口。
绕来绕去,都绕不开裴焕君此人。
这位……她养父的旧友?她名义上的义父?
姜锦还记得,这一世她初到云州刺史府不久,裴临不知道以何名目,也出现在了那里。
而前世……她灵敏地想起,裴焕君进京赴任却遭逢意外掉了脑袋的那段时间,裴临不知什么缘由,也消失了几天。那枚玉扣遗失在战场时,好巧不巧,他也在身边。
她相信他,尽管他倨傲、自负、眼高于顶,可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觉得他不会骗她。
可现在,这样的信任荡然无存。
姜锦忽然看不懂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
或许她也从来不懂他。
纷乱细节在她脑子里都快纠结成了个线团,乱糟糟的,没有头绪。
想着想着,她的上下眼皮就黏在了一处,渐渐睡下了。
而一墙之隔,裴临靠坐在墙上,他脊背微佝,听着墙那边逐渐均匀的呼吸,就这么坐到了天明。
——
晨起,姜锦留下些香火钱,马不停蹄地就往城内赶。
她现在并非孤身一人,她有自己的牵绊。
凌霄和小薛然如今都和她住在一起,凌霄的二哥凌峰伤着腿,也在她家暂住。
姜锦想,她夜不归宿,连句话都没留,凌霄一定是急死了。
察觉到主人归心似箭,俏俏把马蹄子都快蹬出了火星子。
果不其然,听到姜锦回来的声音,门槛那边着急忙慌地就窜出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见姜锦全须全尾地回来,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凌霄抚着心口松
下劲来,她下意识要去帮她牵马?,可惜被小薛然抢了先。
薛然兴冲冲地道:“阿姐!我帮你拴大马!”
小孩儿单纯没心眼,姜锦见状,微微一笑。
凌霄倒是看起来忧心忡忡的,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姜锦,说:“姐姐,你昨夜……”
姜锦的发间依旧留有潮气,好在她脸色看起来还不错。
当然不错,昨晚可是痛痛快快地把话全说尽了。
所以,她现在还有心情打趣凌霄,“凌霄,你听,你和薛然都这么叫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一个辈分上的呢。”
姜锦顿了顿,也没再继续玩笑,而是认真地解释道:“放心,昨晚我没事。倒叫你担心一场。”
凌霄抿抿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快宵禁了,还没见姐姐回来,薛然也闹着要找你,我就去了酒楼。那些同僚说,你和……你气冲冲地出去了。”
姜锦替她把话说全,“我和裴临。”
薛然正在院中摸俏俏的马尾巴,凌霄拉着姜锦到堂屋坐下,给她斟了热茶。
“姐姐,我现在当真是看不明白了,你们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
姜锦啜着热茶,淡淡道:“现在……是和离后,再无瓜葛的关系。”
闻言,凌霄先是没反应过来,既而她瞳孔微缩,听明白了姜锦的意思。
“他也……”
姜锦轻轻点头,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总归算不到无知无觉的他身上,但是现在不同。凌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真的很不想重蹈覆辙了。”
凌霄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她恍了恍神,许久后才叹了口气,道:“唉……男人可真都不是东西。”
拿得起就要放得下。姜锦本人倒也不是非常在意了,她去洗了头脸,换上身干净胡服,扭头就出来找小薛然。
她对他道:“薛然,来。”
俏俏是匹性子非常温顺的马儿,被薛然一直捋着尾巴上的毛玩也不烦。听到主人叫他,它还回头,拿脑袋怼了怼他以示提醒。
姜锦看了想笑。
还真是奇怪的缘分,都说物似主人形,也不知她的马怎么好脾气到这么夸张。
薛然抬头挺胸,朝姜锦走了过来:“阿姐。”
姜锦说道:“早上的晨功,以后就不去找大哥哥了哦,以后都我来教你。”
薛然圆溜溜的黑眼珠里闪过一丝失望,他先是点头,既而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是师父有事吗?”
相处月余,总是有感情的,这孩子冲裴临连师父都叫过了。姜锦稍加思索,还是觉得不能糊弄小孩,于是把事实掐头去尾地简单说了说。
“他一直都忙,不是这个原因。”
“那……”
姜锦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后脑勺,道:“是因为我。是我现在想与他少些交集,只能暂时委屈你了。”
薛然听了,咬着嘴巴点点头,他其实不能理解,但还是说:“薛然不委屈,薛然都听阿姐的。”
姜锦并不知道养小孩该怎么养,完全是用对大人的心态对待他。听见薛然这么说,她也没再在意,带着他到院子里开始习晨功。
姜锦自己都是野蛮生长练出来的,这些基础的东西属实是不擅长,她回忆着所见裴临是怎么教的,一步一步,甚是不熟络。
今日是休沐的日子,不必去营中,所以昨晚崔望轩那起子人才敢喝那么老些酒。
姜锦睡了个好觉,好生歇了歇,等到翌日再去营中时,她面色红润,看不出一丝一毫情绪大起大落的痕迹。
她才走进来,便迎面撞上了崔望轩。这小子身上居然还全是酒气,也不知是喝了多少。姜锦微微蹙眉,刚退了一步,就听见他有些热切地开口了。
“姜……”
崔望轩还没喊完,声音忽就停了。
姜锦偏头,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
啊……是裴临。
会在营中遇到裴临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意外的是,他侧脸上那道鞭痕依旧醒目。
他就这么堂而皇之的顶着它出来了。
始作俑者微微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