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亲耳听闻自己的身后事,实在是世所罕见的荒唐缘法。
姜锦之前没有刨根问底。她虽然想听,但却也没到抓心挠肺非知道不可的地步,凌霄在她去世后又定然伤心,她不想无端再惹起伤心事,也就没有追问。
眼下情形却不同了。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一切。
尽管她一无所知,但她总觉得那会是一把解开心结的钥匙。
只是……
她为什么这么想要解开心结呢?
姜锦看着正酝酿措辞的凌霄,视线落在她身上,眼睛却是放空的,一阵出神。
两辈子了,她还是对裴临产生了好感。
人总是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可这一次,姜锦觉得他终究是不同的。
她至今都记得,前世那一箭射向她之际,裴临微怔的表情、他迟滞的动作。
都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又有哪条铁律规定了,一定要用自己的鲜血去证明爱存在吗?
道理是这样的,可是姜锦却没有办法不在意。
哪怕是一点足以证明不那么爱的细节,她都很在意,何况生死之间的大事。
她无法容忍感情里的不纯粹,这才是他们真正越走越远的原因。
而这一回,突厥追兵转眼将至,她与裴临带着一小撮人断后。
同样的并肩作战,同样的情势危急……
凶险的一箭朝她面门袭来,姜锦几乎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前世那箭,只是清扫残兵败将时飘逸的游矢,与之相比,这一箭是那突厥的阿史那执乌追击途中亲手射来,是真正要命的东西。
身边唯有一个裴临,而这一世他们的交情不过了了,还远比不上前世那时的感情深厚,姜锦的脑海中,压根就没有存在过谁会为她挡箭的设想。
可在她下意识屏住呼吸,试图持剑做最后的抵抗之时,他的背影,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
像一封陈年的信,辗转多时才寄到她的手边。
紧张之下的心跳有如鼓点轰鸣,姜锦只觉浑身血气都冲上了头颅。
她大喊:“你在做什么!”
这一箭的力度并非游矢可比,而他们为了方便撤回范阳,没有佩太重的甲胄,不过一身铁皮软甲、一件披风。
谁都是会痛的。
天边薄日将暝,地上残雪未消,姜锦清楚地听到了裴临齿间逸出的闷呼,看到了他颤抖的左臂。
蜿蜒的鲜血顺着薄甲的缝隙漫溢而出。
他背对着她,抬手折断了身外那截箭柄,随即抬起左边的臂膀,头也不回地后退几步,依旧挡在她的身前。
愤怒、震惊、还有她自己都读不懂的悲恸……数不胜数的晦涩情绪笼罩,姜锦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意识,也分不清脸上的是泪还是溅洒的鲜血,只凭本能行事应对接下来的追兵。
怎会如此?姜锦想,他怎会如
此?
马蹄哒哒,从他们的身后传来,天无绝人之路,先前化整为零,有一部分人先回到了范阳,搬来救兵赶来驰援。
否则以裴临的伤势,都不必等突厥人追上,直接就死在路上了。
逃出生天、危险解除,姜锦却没有办法冷静下来,她心底的震颤未曾止歇,连呼吸时,都觉得喉间弥漫着和裴临身上散发出的铁锈气如出一辙的血腥味。
在看到他被赶来的救兵妥善接回、送去医治后,姜锦一路积累的疲累和伤痛才终于爆发,她心下一松,竟也是晕了过去。
前世今生,似曾相识却又截然不同的一幕幕画面,在她的眼前反复盘桓,挥之不去、牵绊始终。
直到成为梦魇。
凌霄纠结多时,她抬头,瞧见姜锦的神情,心一横,开口道:“我说了,姐姐不要难过。”
姜锦便也抬起眼眸,她眼尾发红,握紧了凌霄的手腕,“你说。”
凌霄抿了抿唇,像是做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她说:“姐姐过世不久,裴……裴节度也去了。”
姜锦愣了一瞬,回过神时,才发觉已然把凌霄的手腕攥出了醒目的红痕。
她松了手,低低道:“抱歉,抓疼你了。他怎么了?是去淮西的时候出了差错?”
这是姜锦唯一能够想到的原因。
局势晦暗扑朔,像裴临这种人,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战死沙场,其实算是一个好下场。
“不是的,”凌霄的情绪同样低落,她喃喃道:“他和姐姐过世的原因,是一样的毒发。”
闻言,姜锦的神情终于凝滞了下来。
凌霄能看见,她十根手指铁钎似的要楔入被里,几乎能把锦被攥破。
既而听见她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
凌霄的话音飘忽,像是陷入了漫长的回忆。
“自姐姐你走后,他没两日便称病不起,起初,我还以为是他乔装声势、假作哀恸。可是后来,我看到元柏日日皱着眉,下人连经过他的院前都会被苦药的味道呛到。”
“我拦下元柏,他见我还是对裴节度很是不屑,与我打了一架。”
“后来,他告诉我缘由,他说夫人所中之毒难解,早在前几年,请来那么多郎中,毒症还是越来越严重之后,裴节度便……”
姜锦平静地听着自己身后发生的事情,就像在听与己无关的戏文和故事。
她又想到了之前某日的梦。
裴临在她冰冷的身体面前吐了血,当时姜锦只道是一场梦,可如今想来,未必是梦。
毒症……
姜锦像是猜到了什么,声音却异常冷静,仿佛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凌霄,你别告诉我,他是在为我试毒。”
她的唇角忽然弯了弯,讥诮地说:“你知道吗,这句话我自己说来,都觉得好笑。”
凌霄没有料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她默然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凌霄道:“箭镞上的毒素复杂,当时请来那么多郎中,姐姐的毒症却还是日渐严重,裴节度……用当年那支毒箭自伤己身,多年奔波,亲试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药方。”
说着说着,凌霄的眼圈也红了,她说:“我不为他动容,这都是他该为姐姐做的,我只是觉得很惋惜,那日……哪怕姐姐多撑上一日两日,元柏从南诏送来的解药就赶到了……”
姜锦听着,双目轻阖,好一会儿才再睁眼。
先前的那些因精力不济忽略了的细节,终于在隔世的今日浮出记忆的水面。
他身边的浅淡药香,还有每回来的匆匆一瞥……
裴临从不在她面前久留,她那时只道是他事忙疲累,无力再应付她。
现在再想来,终于琢磨出一点和那时她面对他时差不多的情绪了。
——她不愿在他面前露怯,他亦然。
积年的冷待背后,他却能舍身为她试毒,多么感人肺腑啊。
她压下唇角讽刺的笑。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自大的男人,只身为她担负一切,把她蒙在鼓里,觉得就是一种弥补吗?
姜锦心头觉得好笑,却顾及着凌霄的心情,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她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凌霄沾着泪水的侧脸。
这就是她之前不愿追问的原因,总是会惹得凌霄再伤心一遍的。
只是……姜锦察觉到了问题所在,她说:“既然已经有了解药,他为何还会……”
他为什么还会死?
凌霄的下唇被她抿得发白,她说:“那解药没有来得及救姐姐。再后来……一碗一碗地熬过去,裴节度都原封不动地送出来了。”
“几日后,他终于振作了起来,饮了解药压制毒性,又花了一年多的功夫,将手上的人和事都交待清楚后,大抵是再断了那药。”
姜锦迟迟没有再回应,凌霄有些怔愣地抬头,撞上她清明的瞳孔。
“……姐姐?”
姜锦回过神,笑了笑,她说:“我说我被他的深情打动了,你信吗?”
凌霄不明白她想说什么,摇了摇头,道:“我不懂姐姐是什么意思。”
姜锦面色如初,她在被子里支起腿,一骨碌下了床。
“我要去找裴临。”她说。
凌霄愈发不解,她说:“姐姐,我更不懂了,你这是要迁怒、要兴师问罪,还是如何?”
姜锦已经趿好了寝鞋,她的话音甚至有些意料之外的轻快,就像是卸下了一个背负多年的包袱。
“这背后到底是愧疚,还是迟来的深情,我不在乎。我不需要他为我做这些。”
“我现在只是觉得,如此一来,功过相抵,那一箭……前世这个坎,就算我过去了。”
姜锦释然一笑,她说:“不管如何,他这次是为我挡箭,我不能置之不理。”
至于有些事情,该放下了。
——
裴临这边要热闹
许多。
此时院中,光是忙着煎药的药童都有三四个?,他倒是还没醒。
那是真正的穿胸一箭,整个胸肋都被贯穿,止血的金乌粉都不知倒下去多少。好在他命硬,阎王爷都不肯轻易收他,如此重的伤势一两日便稳定下来了。
旁人不知道底细,姜锦却清楚裴临为什么会受这种罪,难免有些自愧。
不过,她已经想清楚了自己要怎么面对裴临,所以未曾退步。
屋内,看顾裴临的是底下一个兵士,他认得姜锦,见她前来探望,并未阻拦。
姜锦料想到了裴临情况不甚明朗,却还是在看到他受伤的模样后吃了一惊。
他闭着眼,额上盖着散热的巾帕,两颊发红而唇色青白,就像泥捏出来的颜色失调的造像,若非胸膛还有起伏,看不出一点生气。
心尖就像被绳线骤然绞紧,姜锦净手的动作一滞,她深吸一口气,稍稍别过脸去。
那小兵守在床尾,单手撑着头,脑袋一点一点的,姜锦见状,主动道:“我来替你一替,小哥去休息一会儿,这儿有我。”
屋内很快便只剩下一坐一卧的两人。
没什么好看顾的,伤药有郎中来换,她只需要偶尔给他换一换额上的湿帕子,盯一盯他是否发热就好了。
闲着的时候,心里难免有杂念。姜锦定定地注视着裴临紧闭的眼睫,心下百感交集。
上辈子的事情,上辈子的他已经付出了代价。这辈子的他会为她挡箭,一切终究是不同的。
如昼灯火下的那句“喜欢吗”,她想,或许她已经可以给出他想要的回应了。
姜锦收回自己的目光,去铜盆边洗了张帕子,重新敷在他的额上。
指尖无意识擦过裴临挺拔的鼻骨,她呼吸一顿,指尖却不经意停在了上面。
姜锦忽然很想,用别的什么东西去替代她的指尖。
她也确实如此做了。
意识朦胧间,仿佛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落在了他的鼻梁,裴临手指微颤,在漫无边际的柔雾中逐渐醒来。
正对上她近在咫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