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那夜,火光猎猎,城内一片兵荒马乱,东城的火势愈演愈烈,眼看就要烧破天际——
范阳是一座大城,今夜灯市,为防备走水,本也做了准备,可惜遇上的是蓄意纵火,还是难以招架。
这是一个很容易被看穿的阴谋,大火不能不管,但一旦要管,又不是几十几百人就可以解决的,势必要调动其他地方的人手,否则火势蔓延,同样是一场大灾。
好在薛靖瑶当机立断。
漫天的火光本就引得人心惶惶,她派出心腹混入人群之中,陈以利害,言道火势若再蔓延,只怕每人自家也要遭殃,与此同时,她又亲自露面,下令许以灭火者重利。
双管齐下,节度府的大门亦是大敞,叫所有百姓都看见节度使府的人几乎全员出动。阖府上下不论男女不论主仆,有一个算一个,驾着驴车抱着水囊,一串一串地鱼贯而出。
如此发动之下,响应者众。
而能帮手的人越多,才能节省吃紧的兵力用到刀刃上,薛靖瑶一面调动精锐顶着火势进入东城,搜捕纵火的突厥人,一面分出精力调兵把守各处城门,防备北面的偷袭。
这等局面,就是多长八个脑袋也是用得上的,不过薛靖瑶在丈夫还未去世之前就惯见如此风浪,此刻忙却不慌,见姜锦和裴临二人奔来,她亦还有功夫见。
当然,这种时候可没什么通传的侍女了,薛靖瑶自己身边也只留了一个人,她腿脚不便,需要有人搀扶行走。
不是多话和讲究礼节的时候,姜锦上前两步,拱了拱手,先将方才在哪几处碰到的突厥人、他们又是沿什么方向行进说清楚后,顿了顿,把方才在马背上酝酿的话说出了口。
她记得前世原委,然而并不能笃定这辈子一切如出一辙,也不能暴露自己的秘密,所以只能委婉说来。
“入城纵火分明是死路一条,一旦情势紧急,各处城门必定封锁,可是这些胡人却还有心思抢掠,就好像笃定自己还能活着出去一样。”
“他们有法子进来,一定也有法子出去,要么是不为人知的密道,要么……”
“要么,有人会像放他们进来一样,放他们出去。”薛靖瑶掀了掀眼皮,看着姜锦。
这正是姜锦想要提醒的,此刻目的达成,她低下眉眼,道:“我只是猜测。”
一旁抱臂的裴临心道,可不只是猜测。
薛靖瑶忽然感叹:“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才是,中秋的灯会前,是你提醒了我,近来少雨干燥容易走水,城中才多建了几处望火楼和武侯铺,如今倒派上了些用场。”
一个人的能力阻挡不了大的进程,所以一开始,姜锦想着的,也是尽量在年底前通过各路关系旁敲侧击多做准备。
只是她也没想到这场仗会来得这么快。
所谓用场,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姜锦抿了抿唇,道:“派不上用场才是最好的。”
裴临瞧她神色,便能猜到她大抵在想些什么。她一
贯如此,那些无关己身的东西也拿得起放不下,此时此刻,她大概是在自责没能多做得一些。
他上前几步,走到姜锦身边,既而向薛靖瑶禀报一路所见。方才回身去找姜锦的路上,尽管风声喧嚣、一路混乱,也没影响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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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靖瑶眼神晦暗不明,她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末了感慨一声,既而道:“你们啊……还真是能给人带来惊喜。”
卢宝川是个只管打,战场之外的事情浑然过不了心的主儿,薛靖瑶此时分身乏术,能说这几句已经是腾出时间来了,她没再多言,只是瞄了一眼姜锦手上牵着的薛然,道:“路上救的?”
见姜锦点头,她便让身后的侍女来牵他,又道:“先交由卢府照管,我有要紧的事,要交给你……们。”
他们看起来不甚熟稔、却有一股奇异的默契,薛靖瑶觉着这种默契,在这样的时刻是很有用的。
感受到指尖被突然攥紧又松开,姜锦低下头,便见薛然抬起眼睫,有些怯怯地看着她。
再胆大的孩子这个时候也会害怕的,骤然失去爹娘,又不停辗转在陌生的地方……
姜锦本就心软,她蹲下来,与薛然平视,握着小孩儿软乎乎的手,不让他松开。
“别怕,”她说:“小薛然,你好好待着,等姐姐回来,就教你怎么练武、怎么打坏人,好不好?”
薛然眼睛蓦地一亮,“真的?”
姜锦点点头,她说:“当然是真的。”
画饼不仅对大人管用,对小孩来说也是一样的道理。
安定了薛然之后,姜锦和裴临按薛靖瑶的安排,一起带人重返东城,捉拿尚在城中流窜作乱的突厥匪徒。
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姜锦的调适能力很强,方才还觉得臂膀酸沉没有力量,喝了一会儿冷风讲了会儿话的功夫,她便又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年轻的躯体就是生龙活虎,在前世中那毒箭以前,她也一贯是这样糙皮糙骨、结实得很。
紧捱慢捱、多路出动,火势还未减弱,突厥的铁骑转眼已经兵临城下。
见人血要人命的战争一触即发,整座城池都被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中秋夜的那场火早已经扑灭了,可是火焰燃烧留下的余烬,却还是叫人胆战心惊。
人很难在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思考其他的事情,所以就算因为薛靖瑶的信任,被绑定和裴临一起跑了不少趟,姜锦心下也没有什么波澜。
直到冬末,这场绵延的鏖战终于有了转机,姜锦奉命和裴临一起绕后突袭。
这次突厥率军的阿史那执乌,是他们前世的“老朋友”了,凭借从前交手间对他套路和手法的了解,两人此行几乎称得上顺遂。
先四两拨千斤之势挑乱了敌方八千人大军,却并不恋战恋捷,转而去截了他们的水源和粮道。
到此为止都是捷报,但在回程的最后关头,阿史那执乌骤然醒觉,被逗弄的感受让他怒不可遏,亲率
兵马堵了个回马枪。
姜锦与裴临将队伍化整为零,率一小队虚张声势,只可惜力有不逮,加之兵力悬殊,不小心落入了埋伏。
骤然而至的箭雨和马蹄声里,姜锦看得清清楚楚。
有人在她身前,为她挡下了直取面门的一箭。
——
岁末,范阳。
姜锦自梦魇中惊醒。
见她醒转,一直守在床前的凌霄蓦然站起身,惊喜唤道:“姐姐!”
刚醒,姜锦的头还在痛,耳畔一阵轰鸣,她什么也听不清,只用余光看清了眼前之人是凌霄。
姜锦深吸一口气,捂着脑袋将自己蜷起,缓了好一阵,心悸的感觉才有所缓解,才开始听得清楚凌霄在说什么。
“……姐姐……我、我去喊郎中来……”
姜锦侧着支起半边身子,抓住了凌霄无措的手,声音喑哑:“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凌霄见状,赶忙垫了枕头扶姜锦坐起来,又去给她端水。
她心疼极了,道:“姐姐,你别乱动,腿上还包扎着呢。”
姜锦不以为意,她接过茶杯猛灌了一口,借此平复心跳,“都是皮肉伤吧,包扎了还能有什么事儿?”
多日未见,本该有很多话应该问彼此,可是话太多,一时反倒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两人只是重重地抱了抱彼此。
凌霄眼眶红红,也不知是刚红的,还是一直就挂着个红眼圈在这守着。
她说:“我原就在路上,知道你受伤了,便赶了回来。”
“真是要把我给吓死了,可军医看了姐姐的伤处,都说不是特别要紧,但姐姐一直晕着不醒,我实在害怕,害怕会和上辈子一样……”
伤处不要紧人却昏迷不醒,很像是……中了毒。
有前车之鉴在,凌霄确实难免担心,眼下见姜锦醒来,面色也不发乌,才松了口气。
姜锦垂着眼帘,一言不发地听着。
伶仃的手把被面攥出层叠的褶皱,复又松开。
她昏厥的原因是从心起,而非什么伤口毒素,郎中自然查不出来。
姜锦轻声问道:“裴临呢?”
凌霄一滞,她像是提了口气,才道:“他……他受伤了,还没有醒。”
姜锦掀开被子的一角,意图下床,凌霄果然要拦,而她只是心平气和地道:“凌霄,他是替我受过,我得去看他。”
她话音平静,可是眼尾却有眼泪坠下来。
这算是什么缘法?
用今生去还前世吗?
凌霄心头一紧,道:“我……我不是要拦着姐姐去找他,只是你腿上的伤口今早才止血,不宜挪动。”
“我有这么娇柔吗?”姜锦倒还有心思笑了笑。
可是紧接着,她的脸忽然冷了下来。
姜锦握着凌霄横在她身前的手腕,不许她抽走,“凌霄,你对裴临的态度不对劲。”
凌霄一愣,“有吗?”
“以你的性子,按理说再见到他,不和他动刀兵就不错了,怎么会一点也不忌讳我再提起他?”
凌霄果真说不出话来,她嘴唇瑟瑟,嗫嚅道:“我……”
前世在姜锦死后,她确实结结实实的把刀架在裴临脖子上过,只是后来……
姜锦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才再抬起笼着水汽的眼睛看向凌霄。
她问:“前世在我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霄心里就像有刀在剜,她别开眼,不敢与姜锦对视。
她知道姜锦的心结所在,所以尚在犹豫。
可紧接着,凌霄便听得姜锦轻喟一声,然后道:“别瞒我,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