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锦没回去。
她一个人也看花灯。
谁说这样好的风景只有结伴才能欣赏了?
姜锦忽然想,如果今夜她因为孤单,就不敢出来看这满街灯火,一定会是这辈子做下的最错误的决定。
好在,今晚有人邀约。
好在,她也没有因为心底的冷,就情不自禁地去靠近危险的炬火。
姜锦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却沉静如水,未见多少伤怀。
她已经下了马,牵着缰,缓步走在古旧的街巷间。
身畔是熙攘人潮,眼前是璀璨灯火,姜锦心情不错,时常在她觉着漂亮的花灯前停步。
虽然没有剧烈的情绪起伏,但她到底不是草木心肠,有如缓慢爬升潮水般的惋惜,还是让前世今生的往事,浮映在了她眼前绚烂的火光里。
姜锦觉得,自己着实有些没出息了。
重活一遍,她还是喜欢这一类人,裴临还是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有意无意地靠近着她,她又何尝不是在确信了前世之事与他无关之后,蓄意纵容了这些接近呢?
虽然难以从纷乱思绪里理出个头绪出来,但她至少知道,前世那一箭是她越不过的坎。
除非岁月倒转,让一切有不一样的结局,否则,这始终都会是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
只是……绝无可能。
怀揣着细微的心事,姜锦不知不觉走出去了很远一段,身旁的俏俏感知得到主人的低落,勾着脑袋,拿湿热的鼻头蹭了蹭她的手心。
姜锦这才醒觉,她恍然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在一处买灯笼的小摊前站了许久。
摊主是个大娘,热络地招呼她:“娘子瞧瞧,可有看得上的?”
这个小摊上卖的多是童真有趣的小灯笼,姜锦微微一笑,从一堆兔子灯里挑出来只笑得最可爱的。
她提着才买的兔子灯,慢吞吞地换了方向,正打算折返回家,脚步却忽然顿住了。
不对……
有哪里不对。
街市上的声音不对。
喧嚣人声里,她隐隐听到了金属相碰的声音,不远处,似乎还有人的尖叫传来。
怎么还有异族人的声音?
姜锦瞳孔微缩。
她还来不及环顾四周,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和声浪。
姜锦第一反应是街市上人太多,或许是大家挤在一处有了什么危险,又或者是过节了拍花子来拐小孩,可紧接着,她便听到那闹哄哄的声音越来越近——
似乎还有人在喊救命。
卖兔子灯的大娘还在乐呵呵地笑,朝过路人招手吆喝。姜锦扭头,猛然抓住她的手腕又放开,大声道:“大娘,快回去!别管东西了,找个地方去躲一躲!”
大娘一愣,只觉莫名其妙,可当她顺着姜锦眼神的方向,看到了连片倒下的花灯,灯油倾洒,熊熊大火燃起,火舌舔舐下
,无数人正四散奔逃……
她惊道:“呀!这这这是……”
只是拍花子出现或是有人闹事,绝无可能惹来如此大的阵仗,姜锦咬了咬牙,想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可能。
前世的这一年岁末,草原大旱,而隆冬已至,突厥人潜伏进城中,趁着张灯结彩、城防松懈的时候发起战斗。她甚至还想着要暗地里提前提醒卢大夫人,以避免那样的祸患重演。
可是眼下分明才到中秋,怎么会来得这样快!
姜锦蓦然发现,或许她不应该过分地相信过往的直觉。
但眼下如何有时间细说?姜锦不由分说地拽住卖兔子灯的大娘,半拉半拽地把她扶上马背,和她说:家不远就快些回去躲起来!家里远就找个地方先藏一藏!△[(”
俏俏很有灵性,稍加牵引便知道该怎么走。
四散奔逃的人群已经转过了街口,在往这边奔逃,可怖的是不仅如此,姜锦耳朵尖,她甚至还听见了有刀兵之声,从四面八方而来。
这大娘遇事没太慌乱,她愣了一瞬,旋即反握住姜锦的手腕道:“我家离得近的,姑娘!上我那躲躲吧!”
姜锦站在马下,她拿着缰绳往大娘手上一抛,旋即便转过了身,道:“我去看看情况。”
剑就是她的底气,哪怕是出来赏灯,她也不曾嫌它负累而不背负。此时此刻,灯影摇晃、月光闪烁,姜锦把背后挎着的剑拿在了手上,既而往马屁股上一拍。
能跑一个是一个。
残存的旖旎心思尽数消散,姜锦把自己藏在奔逃的人群中,她本就身无矫饰,此时倒成了最好的伪装。
她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没有打算直愣愣地冲向人潮的另一端,而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地形,一处处巷口摸过去。
她绝不敢自负可以以一敌众,但是既受粮饷、又拿着剑,合该要保护手无寸铁之人。
本该僻静的小巷间果然也没逃开突厥人的毒手,惨叫声纷纷传来,血腥气浓重到让人几乎不敢呼吸。
“阿耶——阿耶——”
“放过孩子,我……”
“好汉饶命啊!这是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了……”
哐当——是后脑勺砸到地上的声音,伴随着刀剑没入皮肉的闷响。
高鼻深眼的异族人狞笑一声,可紧接着,他的背后忽然被人捅了一剑。
喧嚣声足以掩盖姜锦不轻不重的脚步,她摸着黑,借着夜色掩映,从背后下黑手,一路了结了好几个正在劫掠平民的突厥匪徒。
姜锦把插进他后心的剑又转了一圈。
都这样了居然没死,这突厥人他不仅还能喘气,甚至啊叫着往前冲了几步,生生挣脱了这一剑。他像是回光返照似的突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蛮力,举着他带血的长刀生猛地向姜锦劈来——
姜锦骇然,果断闪身开始周旋。
她的力量无有优势,好在她身形轻巧,刚好弥补了缺陷。
然而一路奔袭而来
,她也并非每一回都能一击毙命从身后把人杀了再去救人,她先前几回就已缠斗许久,若非方才这突厥人吃了她一剑,恐怕真的要吃大亏。
几个来回后,姜锦看准时机,将剑尖送入他的肚腹。
鲜血霎时喷涌,她拔出剑后,异族人宽大的身躯如山倒下,眼神定格在了最后的惊愕。
姜锦看清了原本被他身影挡住得那几具平民百姓的尸体,眼睛胀得通红。
她不是总来得及。
触目可见的惨状叫姜锦死死攥住了剑柄,她额上满是冷汗,可是剑依旧握得牢牢的。
她闭上眼,深吸着气又补了一剑,确保他死透了之后,才侧靠着巷尾的墙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耳朵贴在民居的墙上,姜锦听到了墙内的动静,悚然一惊。
“不许!坏人!不许你动我阿娘——”
“然儿,回去、回去!咳……不是叫你不要出来吗?”
小孩儿的嚎叫、女人的悲吟,刺得姜锦耳根都在痛,她下意识直起背,提着滴血的剑往后走。
惊呼、惨叫、东西翻倒落地的声响太多太杂,姜锦屏住呼吸,仔细分辨它们的方向。
民居屋内,年轻的母亲倒在地上,一旁是她丈夫的尸体,她也受了重伤。而她那本被藏在坛中的小儿子,见母亲要被人刺死,冲出来扑在了她身上。
这样感人至深的场景,对于来劫掠的匪徒来说只算一场耽搁了他片刻功夫的闹剧。
提刀的突厥人笑了笑,他弯下身凑到小孩身边,用蹩脚的汉话说道:
“放心吧,我会叫你们到地底下团圆的。”
“先是……你娘,再是、你。”
男孩儿被一脚踹开,刀背寒光一闪,而面向屠刀的母亲居然不闪躲,而是拼命推着孩子往外。
姜锦再也无法忍受,砰的一声,她破窗而入。
这一回,敌我都清醒着,突然的袭击没有太大的效果,剑刃堪堪擦破了这突厥人厚重的外裳。
逼仄狭小的房间里,木屑飞溅,缠斗骤起,姜锦咽下喉间的血腥味,心底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只剩下眼前的寒芒一点。
先前面对小情小爱的时候,她有些厌恶自己前世的记忆,让她想靠近却又无法靠近。可是眼下,姜锦忽然无比庆幸,她继承了前世自我的一切,包括那些曾经烂熟于心、而后静养时也不曾忘却的剑招和本领。
若她没有那些残酷战场上的经历,恐怕真的要把小命交代在这胡人刀下了。
她很累,却仍步步紧逼不肯退让,这突厥人本见她是个女子有些轻视,现下却也不敢了。
缠斗愈发凶猛,姜锦开始感觉到体力不支,她改换目标,朝他的膝盖攻去,终于叫她逮到时机、一剑横扫。胡人趔趄几步,又被她剑风逼得直愣愣倒下。
可他功夫也不浅,眼看一个鲤鱼打挺就又要起来了。
而姜锦方才这两招耗费了剩余的大半力气,电光火石间,她思考着接下来该
如何应对,旋即便见方才那小孩儿,不知何时偷偷窜到了这边,她竟都没有发觉。
男孩儿瞧着也就七八岁的样子,他高举着一只有他半人高的酒坛,狠狠地朝倒下的突厥人面门一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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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液迸洒,姜锦精准地把握了这一息的转机,毫不犹豫地把剑刺入他的咽喉。
天地仿佛骤然都安静了下来,姜锦力竭,跌坐在地,而那小孩哇哇大哭,朝他的娘亲又扑了过去。
年轻的妇人面色苍白,先前她便被刺中了胸口,腿也受伤了,她自知没多少时间了,艰难地喘着气,连再摸摸孩子脸蛋的力气都没有。
她的声音仿若游丝一线,“然儿,你很厉害。”
从花灯如市的喜到人间大悲,姜锦的眼泪都掉不出来。她太累了,闭目养神的时候,却还记着听外面的动静。
她忽然出声打断,“这里不安全。”
刚刚被她杀掉的这几个突厥人大抵是一个小队里的,他们久未再出现碰头,剩下的人一定会觉得奇怪。
年轻妇人唇角挂着苦涩的笑,她叫抹泪的孩子搀起她些,就着这个姿势朝姜锦行了一个叩首的大礼,继而道:“多谢这位娘子,咳……”
她眼泪哗哗,“求娘子救人救到底,我跑不掉了,带我的然儿跑一程吧……”
姜锦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回了同样郑重的一礼,既而起身,不再喘息,抱起小孩从窗口跳了出去。
他伏在姜锦的肩上,看着屋内的母亲闭上了眼,哭得很凶,却抿着嘴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
姜锦无暇顾及。
事实上,她的猜测没有错,附近果然传来了阵阵脚步声,不同于中原武学,这些突厥人的步法是有很大差别的,她能听得出来。
她屏住呼吸,恐小孩发出声响,想掰过他的脸比一个嘘声的手势示意,这才发现,他原来一直在无声的哭泣。
想到他为母亲挡刀的勇气,还有方才的急智,姜锦心下一软,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可是这一路伴随她惊险解决问题的好运气,好似忽然就消失了。
下一个转角处,黝黑浓郁的夜色里,她撞上了几双深邃的异域眼瞳。
还打就是傻子!姜锦拔腿就跑,可惜的是她护着个孩子,被撵了上来。
她不再后退、单手拔剑出鞘,意欲迎战。
身上的小孩儿小声地抽着气:“放下我这个小累赘吧,姐姐,你自己肯定可以跑掉。”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姜锦深吸一口气,不去想可能的后果,只看眼前。
终究力有不逮,冷刀从喉前擦过,她被逼得大退几步,就在她快要闭上眼睛,等候刀锋划破咽喉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而传来——
这几个突厥人闪避不及,被狂奔的骏马生生撞了个七零八落。
驾马赶来的裴临面沉似冰,周身寒意盎然。
短短几息间,这些胡人便又都爬了起来,然而裴临的剑锋却比人更冷,毫不客气地周旋在他们的围攻之中。
姜锦见他们无暇纠缠于她,便放下了小孩儿,嘱咐他往巷尾躲远些,随即也再提着剑冲了进来。
尽管她的半边臂膀都是麻的,小腿肚上大概也被不知哪里的冷箭伤到了。
半刻中左右,这一小撮人被尽数解决。姜锦心下的大石落下,也不知是因为危险暂时被解除、还是有个能打的人出现了。
姜锦的呼吸急促,这回连深吸气都缓解不了了。她单手支着墙,垂着头,被血腥气刺激得干呕了好几声才缓过劲来。
再抬起头时,裴临已经站定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风声尤未止歇,裴临望着姜锦,薄唇翕张,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他情不自禁地朝她抬起了微颤的手,只想要替她拭去脸侧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