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高悬，山林深处，枝繁叶茂。
“嘶呼、嘶呼！”
一个中年汉子手握一柄碎刀挎着一张硬弓此刻躺在老汉怀中，没了平日里庄稼地里的硬汉形象，面色惨白地同时豆粒大的汗珠不断从脸庞上滑落。
原因则来中年汉子被老虎从后面叼了一下，好在没咬实，虽然左肩被撕咬下来一块血肉，但万幸没咬到骨头，能晚死一会。
“恩人，那大虫最是记仇，二柱侥幸射伤他一只眼睛更是激怒了他，老汉活了大半辈子也够了，请您带着二柱出山，老汉拼死也拖住它一时半刻。
那老汉强忍着泪水，抬头看向正在给儿子二柱敷药并辅以行炁止血的张静清师徒说道，眼中更是透出决绝之色。
他们父子背靠大山世代以狩猎采集为生，这山林虽深但除了早年间出过两只熊瞎子外也没什么凶兽了，平日里采采草药，冬日里猎猎野猪日子也算是过得去。老汉还有个女儿已经出嫁了，前些年亲家的村子为了躲避战乱之苦举村迁到了山林深处，挑了个依山傍水的地方，虽然有些与世隔缘之感但也免遭了那战乱之苦。
女儿最是懂事，每两个月都会随着身为铁匠的丈夫出山采买的时候来看看自己，月初必到风雪无阻。可唯独这回，都快月中了还不见女儿女婿。就算是女儿女婿都生病了，村子里总得有个出来采买物资的吧，于是老汉带着儿子拿上吃饭的家伙什便要进山去看看。这才发现往日还算平静的山林深处多了一只大虫，几番试探周旋之下若不是未曾深入又有几分侥幸，只怕两人早就奈何桥上喝汤去了。
两人一合计无非两种可能，要么女儿遇害了，大虫吃了出山采买的人；要么女儿被困住了，大虫堵住了村子出山求活的路。
“无论是什么原因，咱们得除了这大虫，不然别说妹子就连咱家日后打猎都不得安生。”
中年汉子如此劝说老汉，事实上最近能猎到的野味确实少了，引起了两父子的猜疑，加之女儿（妹子）反常的没回来看看，这才决定进山的。
老汉虽然慑于大虫的威名有些犹豫，可一来心系女儿，二来县太爷的师爷最近也是三番五次说过想要点稀罕物，说不定能能搭关系让儿子进官府某个世代稳定的铁饭碗。思索再三也就同意了，毕竟那大虫古怪最不济逃远些也不至于搭上性命，最不济搭上小老儿的性命给女儿换个活命的机会，给儿子谋个前途！
要知道老汉年轻时那也是十里八乡一顶一的猎手，如今猎大虫的机会在此，他这般年纪了这样的机会上天不会给他第二次。
于是越想越觉得有必要猎大虫的老汉跟儿子心头一热就进山做好陷阱，磨好刀箭便要引大虫上门送死。可没想再遇到大虫却不似前几番那样戏弄二人，这回它是真饿了！仅仅一个照面就咬废了儿子一条胳膊来，吓得两父子是丧胆逃跑。
至于射瞎的眼睛……，是中年汉子箭射偏了后张之维补上的一记掌心雷。如此不知情的老汉还觉得自己在林子里待了半辈子还是能拖住那大虫一时半刻的，就算塞牙缝也得吃上两分钟吧。
可张之维几人哪里是寻常人，“师父，虽然距离有些远，但能接下一记掌心雷没被贯穿后脑，定是得了炁了，这已经是只妖了。”
张静清点头肯定了大徒弟的判断，不仅如此……没有不吃人的大虫而这只却几乎是在以一种‘圈养’的方式戏弄着这两父子，而且这大虫偏是还得了炁！
张希尧见师父点头也跟着点了点头。
让张之维花了点时间送返了两父子，三人继续之前的节奏向着山林深处推进，至于大虫……
“道长还是绕道走吧，这大虫牙齿锋利无比真吃人的。”
张之维不太会安抚老人家只是扔下了一句话，“等你儿子养好了伤再进山吧，到时候就安全了。”
你只说那大虫牙口锋利无比，可我师徒三人也不是吃肉长大的，若那妖虎若是不通人言，那贫道也略懂些拳脚。
夜晚，师徒三人堂而皇之的在山林深处生起火堆，烤大虫。
虽然出门前在自己的挎包里装了小包盐，但烤大虫真是……无关调料的难吃！张希尧张大嘴巴狠狠地咬下一块肉来，苦着脸嚼了又嚼，越嚼越难往下咽，最后没办法，最后在嘴里嚼成一团憋红了脸一仰头咽了下去，就算异人牙口好也经不住这肉忒柴了点。
“柴……还膻！师兄你没把血放干净吧！”
张之维也不回应默默咀嚼显然也颇为不满，但这大虫长久待在山林深处，也算机缘之下是得了日月精华，竟修出炁来，倘若不是遇上龙虎山三个多管闲事的道爷，再修个十年未尝不能开智。
“这只大虫只怕有三十年的灵韵了，不仅修出了炁还能粗浅的运用。”
说着还瞥了一眼衣衫破烂的小徒弟，大虫是小徒弟打死的，运足了先天一炁的金光，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双方都没有过多的手段，以最原始野蛮的方式进行搏杀，最终还是小徒弟更胜一筹，躲过一扑瞅准时机踢爆了大虫某个足以致命的隐秘部位。
这会一边炫耀着，一边撺掇着师兄给他起个响亮的名号。龙虎山下的说书人总讲景阳冈上武松打虎的故事，张希尧便也觉得自己叫行者张希尧也挺好。
“当年的行者武松景阳冈上打死的那只吊睛白额的大虫已经开了智，以炁御风与行者大战，如此强如当年行者武松也是趁着那大虫刚经历了连番交战被打杀了伥鬼，又躲过致命的一扑、一掀、一剪，巧借虎势将其按住方以悍勇之劲将其打杀。你今日打死的不过是只刚刚修出炁的野兽，只知道吞噬血腥炼得煞气，连本命的伥鬼都不曾喂出，更不要说御使风雨了，其中差距自己衡量。”张静清皱着眉头说道。
这小孽徒虽不似大孽徒那般直接目中无人，但最近下山两战两捷是有点飘了，偏是那大虫不长眼硬要拦在他师徒三人的必经之路上，想早早收拾了吧，还让眼尖的小徒弟给先看到了。
想他张静清四十岁接管天师之位，习得全部雷法统领道教正一。修行修心，命不配性，必有后报，他这一世英名竟若教这两个‘孽徒’毁于一旦，两块璞玉若毁在他张静清手里……那他可真是愧对先人了啊！
“看之前炊烟的位置，这山里似是有几户人家。想来这大虫也是个外来户，才游荡到这里不久的，浑身煞气难掩，你今日将其打死也算是为民除害了，明日去寻户人家借来针线补一补。”
“好。”
张希尧撕咬下一块肉来，又咬下一口泡水的干粮，瘪着嘴回应道。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张希尧在师兄和师父的监督下做完早课。三人收拾了一下确认打灭火种后便向着昨日看到炊烟的方向跑去。
张静清一手拎着小徒弟的战利品，张之维则一手拎着师弟跟在师父身后在林间快速闪转腾挪，而张希尧的待遇甚至不高于大虫，被拎在手里随着师兄不断变换姿势。
“这就是我们的……呼、呼、呼！最强赶路状态！”
“少张嘴，少灌风。”
就在张之维低头跟师弟说话的功夫，张静清停下了脚步，默然而凝重的注视着前方，而张之维凭借其精湛的身体控制，分毫不差的撞了上去。
“海公牛！”
虽然跟师父撞在了一起，但张之维丝毫没有慌乱，在空中一个翻转稳稳地落在了地上，只不过手上拎着的张希尧就只能‘稳稳地’以头抢地了！
张之维丝毫没有半点惭愧的情绪，以至于让张希尧以为自己脑袋上的包可能是个幻象？
“希尧。”
张静清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诶，师父。”
张希尧闻言提炁轻身，轻轻落在了张静清身边。
“之前你师叔说过下山让你注意的话还记得吗？”
“啊？哦。全性者，无矩也，多为恶，遇之不可逞强，速逃，请师兄击之；师兄击之不过，先逃，请师父击之。”
“全性尊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之一的杨朱学派的创始人杨朱为祖师爷，杨朱学派讲究“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是“不拔一毛，不损一毫”，但到了今天，这帮全性把不拔一毛诠释的淋漓尽致却丝毫没有记得不损一毫的要求，便成了四处为非作歹，人人恨之入骨的邪魔外道。而加入全性也很简单，那就是不需要任何条件，只要自己宣称是全性成员即可。”
“希尧你记住，若说全性之中尽是坏人也许是污蔑，但若是有人站在你面前说他是全性，杀了总是没错的。尊杨朱为祖师，杨朱若是泉下有知只怕能气得从地里爬起来！”
张静清阴着脸，阴晦的神情让不明所以的张希尧也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很郑重的点了点头道：“放心吧，师父！”
顺着师父的视线看过去，张希尧顿时瞪大了眼睛。
血，红色的血！、
在‘正’的状态下，张希尧清晰地看到了本来村庄所在的地方，茅草屋被火光映得格外显眼，怎么看也不像是生火做饭的样子。
“之前的景德镇如果还算安宁，那么今天你将要见到的才是人间真正的模样，乱世人不如盛世犬，不准闭眼，给我睁大眼睛看仔细看清楚！”
张静清强行将张希尧的头按住，声音威严而不容拒绝。
山上没有‘恶人’，但山下若无父兄护持左右，则遍地群狼。特别是张希尧身上的先天之炁之特殊一定会将他推向时代旋涡的中央。怀璧有罪，既然下了山就不能当做小孩子来看待了，张静清想要小徒弟瞪大眼睛看清这残酷的世道，即便这世道的残酷根本不是一人、一户、一村、一镇的破败能够诠释的……
走到近前的景象让张希尧瞪大了眼睛，捂着嘴险些吐了出来，蹲在地上不停地干呕。这是他们在大山里遇到的第一个‘人’，躺在地上腹部被锐器豁开，身体内的内脏器官流出一地，场面十分扎眼。
惨死的是一个光头老人，饱经岁月拷打的脸上到死都写满了惊恐，可以确认的是老人身上没有炼炁的痕迹。尘世间最不起的群体中的一员，在深山野林中，并不体面的死去了。
复行数十步，其间村民之死状虽不及第一个人那般，但也是被菜刀、钝器，甚至乱拳打死。
而张希尧虽然勉强跟在师父身边走到了这里，但却时刻想要将头埋到师父的道袍里，最后被师父揪起来。
看着十岁的小徒弟煞白的小脸，张静清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不舍。这个被祸害了的村庄不在他对小徒弟的培养预期之中，但既然这般巧的撞进了这地方，便是再心疼徒弟也要狠下心来给他上一课，还是那句话小徒弟注定不是能够圈在山上守一辈子太平的人，既然会入世，那便绕不开尘世的纷扰。
怀璧其罪！
“呜呜呜呜~，狮虎！”
张希尧还试图用自己稚嫩的声音唤醒张静清的‘虎爱’，但张静清心一横再度摆出一副漠然的表情说道：“希尧，这就是你向往的山下生活。师父也不逼你，给你两个选择。要么退一步，咱们现在就掉头回龙湖山，你回小院闭门修行，只要不踏出龙虎山一步，管他什么先天一炁，就是天下大乱也没人动得了你，你想要吃什么尽管让你师兄去为你寻灵芝鹿茸、人参糖葫芦，就算是天上的月亮你想要为师也让你师兄去给你摘。”
张之维本就皱着眉头跟在身后，听到师父的话后脸摘下来扔在地上都能犁地了，上天摘月亮是什么鬼话啊！
张静清温柔地说完前半句，紧接着话锋一转：“但你若想要在这片天地间行走，就注定一生难得清静，尘世的一切美好都有自己的价码，而你也注定要吃的苦头远比旁人多！所以从此刻开始就给我亿点点地睁大眼睛好好看着这世道，灾难大于美好许多的尘世，是否是你想要的。”
“师父……”张之维上前想要替师弟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得也道了声师父。
张希尧委屈巴巴地看着师父，十岁的少年想不通这么多东西。可自从下了山之后，他确实见识到了许多在山上没见过的东西、人和风景。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
“我、我看就是了！”
张希尧强撑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退后几步抱住师兄的大腿并试图站在后者的脚上，故作坚强地看向满地狼藉又忍不住干呕一声，还不解的看了眼师兄。
张之维只是摸了摸师弟的，“这是必修课，只是你早了许多。”
世道凶，容不得人得意太久。有些事学起来太慢，但经历只要一次足够刻骨铭心了。
就在张希尧以为自己可能已经适应这‘断臂残肢’的地狱场景时，三人终于听到了明显属于活人的动静。张静清和张之维迅速向着声音的来源靠近，张希尧实在沉不下心来施展金光咒，只得腿着玩命跟上两人。
“荷荷……赫赫赫赫~”
一个手握石锤的中年男人跪坐在一个小孩身前，低着头嘴里发出莫名的声音。
不远处有一人面朝下倒向两人，看头发应当是个女人，上手做揽抱状，一眼看去被砸烂了半个头颅。
男人身前的小孩也早已没了气息。
女人生前应当是抗争过，嘴里还有一节男人的手指，而男人握锤的手显然少了一指。
张希尧眼中一抹晶莹闪过，男子的生命气场在他的感知中便如风中残烛一般。
而男人在感受到三人靠近时抬起了头，自无尽悲伤的眼底升起一抹绝望，同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该死的、吃人的世界！
这声音宛如魅魔一般，将男人心底再度升起的绝望一点点地放大。
最终男人颤颤巍巍地举起握着石锤的右手，两行泪水自眼角流下。
张之维见状正欲抬步上前，不管男人身上如何诡异，他都有自信将男人救下。可下一秒却被张静清抬手拦住，“算了，与他来说，此刻尘世……如炼狱。”
张之维闻言没有在上前干涉，男人手中的石锤也离自己的脑袋越来越近。
就在天空因为张静清心中泛起的波澜有所变色时，一旁一个小小的身影迅速冲过两人身旁，一道金光闪过直逼男人手中的石锤。
张静清和张之维皆是一惊，此刻张希尧体内十二楼阁虚影浮现，身体被强行拉入了正的状态，仪轨咒语的加持下，金光宛如飞射而出的铁钉直射而去，径直打飞了男人手中的石锤。
下一秒张希尧踏入男人周身五步之内，地上亮起一道粉光，显然是有什么能力被触发了。
也是粉光出现的瞬间，张静清出现在张希尧身后，一把薅住了双目猩红的张希尧。抬手一记净心咒才将将使得张希尧灵台恢复清明。
对手实力不弱，给小徒弟练手是没戏了倒是大徒弟……
“呦，金光闪闪的看上去还是龙虎山的道爷呢~”，还没等张静清盘算完，一道不男不女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
看着没了气息向后重重倒下去的男人，张静清面无表情将小徒弟扔给大徒弟，下一秒身上雷光闪烁。
孙贼，拿人命来钓鱼是吧？
惹到我，你算是活到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