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层的架子上摆着两个光秃秃的人偶头发,一男一女,没有五官的脸上沾满黑糊糊的血污。这是牛牪犇处理脸皮的模具,他将所有脸皮覆盖在人偶头颅上,然后加以冷冻硬化,制作成自己的战利品。那些类似面具的可怖作品都罩着三层塑料冷冻袋,证物似的加了标签,上面写着案件编号、地点和日期。
顶端那个是最近的作品。龙泽希机械地将它拿起,心脏狂跳,眼前瞬间一片漆黑。他开始颤抖,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麦文一把将他抱住,扶他坐在电脑桌前龙宁刚才坐过的位子上。
“谁去给他倒杯水,”麦文说,“没事的,泽希,没事了。”
他盯着敞着门的冰箱和那一包包装着尸块和鲜血的塑料袋。罗诺在车库里踱步,用手指猛抓稀薄的头发,面色绯红,好像快要中风,龙宁则不见了踪影。
“龙宁呢?”龙泽希焦急地问。
“去拿急救箱了,”麦文轻声回答,“冷静,放轻松,我们马上送你出去。你不必看这些东西。”
但他已经看见了。龙泽希看见了那张空洞的脸皮,变形的嘴巴和鼻梁的鼻子。我看见了那蒙着冰霜的蜡黄色皮肤。冷冻袋上的日期是六月十七日,地点乐市,只需一眼,那副影像已深烙在他的脑海,再也无法磨灭。或许龙泽希终究会看见的,因为他必须知道这一切。
“他们来过这里。”龙泽希边说边挣扎着起身,又是一阵晕眩,“他们一定在这里待了相当久才能留下那些东西,让我们找到。”他说。
“可恶的婊子!”罗诺大吼,“操他妈的混账婊子!”
她粗鲁地用手揉着眼睛,继续疯子似的来回踱步。这时龙宁走了进来,她脸色惨白,眼神呆滞,失魂落魄。
“麦文呼叫科磊。”麦文冲无线电对讲机说。
“我是科磊。”
“请你们立刻过来。”
“收到。”
“我这就联系验尸人员。”金斯说。
他同样震惊,但和他们有所不同。他从未听过东方曜曜,对他而言,这只是执行公务。金斯仔细检查冰箱里的袋子,一遍蠕动着嘴唇计数。
“乖乖,”他惊愕地说,“一共有二十七袋。”
“日期和地点。”龙泽希拼尽全力向他走去,和他一起查看着。
“一九八—年,敦市。一九八三年,哈市。—九八四年,上市。还有一九八七年,一、二、三、四、五……十、十一,总共十一个,在乐市。这些年他似乎是欲罢不能了。”金斯激动地说,像是陷入了濒临歇斯底里时的狂乱。
龙泽希坚持着,和他继续查看。牛牪犇的杀戮从乐市的北塘开始,朝雁山扩展,在上市以及邻近犯下九起谋杀案。接着他将魔爪伸向虹市,主要在西部,包括清江、江宁、江南和乐市的偏远地区,还有一次在温市。这些发现解释了许多疑点,尤其是嘉莉写给他的信里提到的奇怪字眼:锯断的骨头。
“那些残骸,”龙泽希说,真相如闪电般划过脑际,“是乐市那些尚未侦破的肢解案。有八年了,类似案件没有重现乐市,事实上是转移到了虹市西部。这些尸体没被发现,至少没有上报,所以我们才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从未停手,直到他向东方下手,我才注意到他的存在,自此被推入绝望的深渊。”
“一九九五年人们发现了两具残骸,一具在海滩,一具在清江。短短几年内又在虹市西部发现两具,一具在北塘,另一具在虹市技术学院附近。一九九七年牛牪犇似乎消失了踪影,我推测,正是在此期间嘉莉勾结上了他。”
那段时间,关于肢解尸骸的报道铺天盖地,其中只有两具被斩头截肢的残骸经放射线照射后被证实符合失踪人口的x光片记录,两名男性大学生。这两起案件是龙泽希经手的,那时他便为此奔走疾呼,逼虹市调查局涉入。
如今龙泽希才恍然大悟,牛牪犇肢解尸体的目的不只为了混淆死者身份,更重要的是掩盖他毁损尸体的事实。他不想让探案局的人发现他在盗取受害者的美貌,用刀剥取他们的面孔,再将他们变为自己骇人的收藏品。也许顾虑到大量残骸会让缉捕行动进一步扩大,他改变了作案模式,焚尸灭迹,当然这也可能是嘉莉给他的建议。可以肯定的是,某种机缘使他们在网络上认识了对方。
“我想不明白。”罗诺沉默片刻,终于鼓起勇气上前翻动冰箱里的塑料袋,“他是怎么把这些东西搬到这里来的?从大老远的虹市和乐市?”
“干冰,”龙泽希望着墙角的金属相机套和泡沫塑料冰盒说道,“只要好好包装,藏在行李箱里,就没人知道。”
经过进一步搜查,更多纵火证据出现在眼前,搜查令列出的起火镁砖、刀具和尸块等物品让警方有理由翻遍所有抽屉,甚至在必要时拆掉墙板。本地的一名法医将冰箱里的东西移往停尸间,警方则搜索橱柜并撬开了一只保险箱。保险箱里藏着许多外币和好几百个幸免于难的猎物们数以千计的照片。
他们也发现了牛牪犇的照片,据推测那应该是他。照片中的他或坐在那架白色施瓦泽直升机驾驶舱内,或倚着机身两手交抱胸前。龙泽希注视着那张脸,将其烙在心中。他矮小瘦弱,一头棕黑发,若非脸上长粉刺,其实算得上英俊。
他皮肤上的坑洞一直蔓延到颈部和衬衫领口处露出的胸膛。龙泽希可以想象他在青少年时期的自卑和伙伴们对他的揶揄讥笑。龙泽希这一生见过许多他这样的年轻人,因先天的外貌缺陷或疾病困扰,无法享受青春的愉悦或被追求的快感。
于是他从别人身上掠夺自己欠缺的东西,他要别人像他一样残缺。真正的起火点是他的悲惨命运,是他可鄙而又可怜的自我。龙泽希对他没有一丝怜悯,也不认为他和嘉莉还待在这座城市附近。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至少目前如此。龙泽希是在作茧自缚,她要他来这里寻找东方曜曜,如她所愿,他果真找到了。
可以肯定的是,她的最后一招无疑会冲他而来,只是此刻龙泽希什么都不在乎了。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已经死了。
龙泽希静静地坐在牛牪犇后院里一张破损的大理石长椅上,玉簪、秋海棠、无花果、灌木丛和野草丛生机勃勃,竞相吸收着阳光。龙泽希看见龙宁坐在几株橡树投下的稀疏阴影边,身边那片红色、黄色的木槿正在恣肆绽放。
“龙宁,我们回家吧。”
龙泽希在龙宁身边坐下。身下的石块冰冷、坚硬,让他想起墓碑。
“希望他们下手前他就死了。”她再次说。
龙泽希不愿去想这些。
“希望他死得没有痛苦。”
“这就是她要我们担心的,”龙泽希说,之前的空洞麻木被一股激愤取代,“我们被她整得够苦了,你不觉得吗?别再任她宰割了,龙宁。”她没做声。
“从现在起由烟酒枪械管制局和警方接手这些案件,”龙泽希握着她的手说,“我们回家,重新开始。”
“怎么重新开始?”
“我也不知道。”龙泽希坦诚地说。
他们起身走出大门,看见麦文正在车前和一名探员说话。她回头瞥见我们,眼里流露出深深的同情。
“请送我们回直升机那里,”龙宁的语气透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坚定,“我想把它开回虹市,再交给边境巡逻小组。我是说,如果可以。”
“我认为你现在不太适合驾机。”麦文忽然恢复了作为龙宁上司的身份。
“相信我,我好得很,”龙宁的语气愈发强硬,“况且除了我还有谁能驾机呢?总不能把它留在网球场吧。”
麦文迟疑着将龙宁打量片刻,然后打开了车门。
“好吧,”她说,“上车。”
“我会给航管员发一份飞行计划,”龙宁坐在副驾驶座上说,“让你随时知道我们的位置,也许这样你可以放心。”
“的确有这个必要。”麦文说着发动了引擎。接着,她用无线电呼叫屋里的一名调查员,“请接罗诺。”
没过多久罗诺的声音传来。“你们去吧。”她说。
“好戏就要开演了,你一起来吗?”
“我还是待在地面更好,”他答道,“先处理完这里的事情。”
“好吧,谢了。”
“要她们注意安全。”罗诺说。
他们抵达大学时,一名校园探员正站在直升机前看守,旁边停着辆巡逻单车。球场上的球赛厮杀正酣,几个男生在球门附近练习踢足球。天空一碧如洗,树木静悄悄的,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龙宁登机去做飞行前检查,麦文和龙泽希留在车里等候。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龙泽希问她。
“发布新闻稿,附带照片和所有可以让市民辨识出他们的资料,”她答道,“他们总得吃饭、睡觉、补充燃油吧,没油油料他飞不远。”
“我想不通以前他为何从没露过马脚,补充油料、降落、飞行等等,那么多机会。”
“他的车库里储存了不少航空燃油,更别提还有那么多小型机场可供他降落加油,”她说,“到处都是。在非管制空域他根本无须和塔台联系,再说,施瓦泽直升机也并不是多么罕见。况且——”她转头看龙泽希,“它确实被发现过。我们就亲眼见过,还有那个蹄铁匠,还有疗养院的行政主管。只是我们不清楚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
“有道理。”
龙泽希的心情愈发低落。他不想回家,哪里都不想去。感觉就像天气忽然阴霾,他又冷又孤单,却无处可逃。无数疑问、答案、推论、呐喊在他脑海里飞旋。只要一停止思考,他便会看见东方,看见他被烧得不成人形,看见被层层塑料袋紧裹着的他的面孔。
“泽希?”龙泽希知道麦文在和他说话。
“我很想知道你感觉如何,真的。”她恳切地打量着龙泽希。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我会熬过去的,麦文。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把一切都给搞砸了。嘉莉玩我就像玩纸牌,是我害死了东方。而她和牛牪犇还逍遥法外,随时准备再度作案,说不定已经作了。我努力了,可一切都没有改变,麦文。”
他泪眼朦胧,望着龙宁的身影,她正在检查油箱盖是否旋紧,调试主旋翼。麦文递过一张纸巾,轻拍他的手臂。
“你已经很棒了,泽希。且不论别的,要不是你,我们根本不知道搜查令上该列哪些物品,甚至连搜查令都无法获得,更别提找到凶手了。没错,凶手还没落网,但至少已经曝光。我们会捕获他们的。”
“我们现有的发现都是他们要我们找到的。”龙泽希对她说。
龙宁结束了检查,转头望着他。
“我该走了,”龙泽希对麦文说,“谢谢你。”他紧握一下她的手,“好好照顾龙宁。”
“她非常懂得照顾自己。”
龙泽希下了车,回头挥手道别,然后打开副驾驶舱门爬进座位,系好安全带。龙宁从舱门上的袋子里抽出飞行前检查表,逐项检查,确定所有开关和断路器都在初始位置,总距操纵杆拉下,油门处于关闭状态。他忽然脉搏狂跳、呼吸急促起来。
飞机轻轻摇晃着随气流升空。麦文仰头望着他们,一手遮着阳光。龙宁递给他一份分区航图,要龙泽希负责导航。飞机升空后,她立即联系航管中心。
“sb二一九直升机呼叫塔台。”
“塔台收到,请讲,二一九直升机。”
“请求准许从大学运动场直飞塔台,前往i。完毕。”
“发送飞行计划时请联系塔台。许可起飞,保持联系,发送飞行计划,在i确实进行安检。”
“sb二号,照办。”接着耳机中传来龙宁的声音,“我们将以航向三三〇飞行。你的任务就是在我们全速飞行时让陀螺仪和罗盘保持一致,并且帮忙查看地图。”
她把飞机升到五百英尺的高度,塔台再度和他们联系。
“sb二号直升机,”无线电里传出声音,“发现不明飞行物,在你的六点钟方向,高度三百英尺,正在接近中。”
“sb二号目视侦测中。”
“距机场东南方两英里的不明飞行物,请联系塔台。”管制员向对方发送指令时,并没有切断我们的信息通道。
对方没有响应。
“空域的不明飞行物,请联系塔台。”管制员再度呼叫。
依然没有回应。
龙宁首先发现了那架飞行物,就在他们正后方,低于水平线,高度在我们之下。
“塔台,”龙宁说,“sb二号直升机。目测到低飞飞行物。继续保持平行飞行。”
“情况不对。”龙宁对龙泽希说,再度转身看向后方。
起初只是一抹暗影从后方朝他们的航道追赶而来。接着,一架闪闪发光的白色施瓦泽直升机现出了原形。龙泽希万分惊恐,一颗心狂跳不止。
“龙宁!”龙泽希尖叫起来。
“我看见了,”她愤怒地说,“可恶,竟会有这种事。”
她将总距操纵杆往上一拉,飞机随即急剧攀升。那架施瓦泽高度不变,速度超过了他们,因为他们往上爬升时减速到了七十节。龙宁又将变距操纵杆前推,施瓦泽在这时赶上了他们,并且转向朝驾驶座舱门,也就是龙宁所在的位置逼近。她急忙呼叫塔台。
“塔台,不明飞行物具有攻击性,”她说,“我们将紧急回避。请联系本地探案局。已知不明飞行物内的嫌犯携有枪械,为高危逃犯。我们将避开人口密集区,朝水面回避。”
“收到,正在联系本地探案局。”
不久塔台更改频道发出信息。
“所有飞行物注意,这里是管制塔台,空中交通因故封锁,所有地面活动立刻停止。重复,空中交通因故封锁,所有地面活动立刻停止。所有飞行物频道立刻调至乐市进场控制台victor一点七五或unifor三四三点九。再说一遍,所有飞行物立刻将频道调至乐市进场控制台victor一点七五或unifor三四三点九。sb二号直升机,保持现有频率。”
“收到,sb二号。”龙宁回复。
龙泽希知道她为何朝海洋飞去。万一坠机,她希望能避开人口稠密的都市而不至殃及无辜。龙泽希敢说嘉莉一定也料到龙宁会这么做,因为龙宁是名优秀的驾驶员,永远把人的生命摆在第一位。她转向东方,施瓦泽穷追不舍,在我们后方保持一百码左右的距离,似乎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跟丢。这时龙泽希才惊觉,或许这一路嘉莉一直在监视他们。
“没办法比九十节更快了。”龙宁对我说。
形势千钧一发。
“她看见我们停在球场上了,”龙泽希说,“她知道我们没有加油。”
他们飞向海滩,从身着鲜亮泳衣的游泳者和正晒日光浴的人群上空一掠而过。人们纷纷驻足,仰头望着两架直升机疾速越过头顶,朝海面飞去。飞离海岸半英里后,龙宁开始减速。
“我们飞不了多远了,”她像在宣布判决,“引擎耗损得厉害,我们未必飞得回去,油也没多少了。”
油量表显示,燃油不足二十加仑。龙宁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施瓦泽在我们下方大约五十英尺的高度继续朝前飞。刺眼的阳光让我看不清机舱里的人,但确凿无疑地知道他们是谁。当它从五百英尺之外再度绕回并朝龙宁一侧逼近时,龙泽希似乎听见几声爆响,像是清脆的击掌声。机身忽然摇晃起来。龙宁掏出挂肩枪套里的手枪。
“他们在向我们开枪!”她大叫。
龙泽希立刻想起秦浩遗失的那支卡利科冲锋枪。
龙宁正设法打开舱门,抛弃它。机门脱离了机身,飘摇着下坠,接着她再次减速。
“他们朝我们开枪!”龙宁向塔台报告,“我要回击!请通知所有飞行物远离乐市海滩。”
“收到!是否请求进一步支持?”
“请派遣紧急降落处理小组到乐市海滩!可能会有意外伤亡。”
此时,施瓦泽朝他们下方笔直飞来,龙泽希可以看见它闪烁的鼻翼和从副驾驶舱窗口伸出的一小截枪管,接着又听见哔哔几声枪响。
“他们好像击中起落架了!”龙宁几乎尖叫起来。她极力稳住手枪,将它指向敞开的舱门,一边控制着飞机,握枪的手上还缠着绷带。
龙泽希慌慌张张翻着皮包,猛地想起他的点三八手枪还随公文包躺在行李舱内。龙宁把枪交给他,然后伸手拿起身后的ar-15突击步枪。这时施瓦泽绕了个大弯,试图将他们逼往海岸,它料定他们绝不会拿地面无辜人群的安危做赌注。
“我们必须回到海上!”龙宁说,“不能在这里开枪。把你那侧的门踢开。松开铰链,把门抛下去。”
他勉强做到了。舱门从机身剥离,一股强风灌入,骤然间,地面似乎近了许多。龙宁来了个急转弯,施瓦泽也随之转弯。油量表的刻度继续滑落。时间仿佛永无止境,施瓦泽一路穷追,试图迫使我们回到岸边并降低高度。否则它朝我们开枪便免不了要射中自己的旋翼。
当他们在一千一百英尺的高度上以一百节的速度从海面上飞过时,机身被击中了。他们清楚地感觉到身后受到猛烈撞击,就在左后侧乘客舱门附近。
“我要转身了,”龙宁对龙泽希说,“你能维持这个高度吗?”
龙泽希万分恐惧,他们快要死了。
“我尽力。”龙泽希说着接过控制杆。
他们朝着施瓦泽直飞过去。在距它大约五十英尺远,一百英尺高的上方,龙宁拉开枪栓,将一排子弹上膛。
“把变距操纵杆往下拉!马上!”她大叫着把步枪枪管伸出舱门。他们正以每分钟一千英尺的速度前进,似乎就要与施瓦泽相撞。龙泽希试图避开它,可龙宁不准。
“向前直飞!”她喊道。
他们朝施瓦泽上方直冲过去,几乎要撞上它的螺旋桨。他没听见枪声,只看见龙宁连发数枪,爆发出点点火光。接着她抓住变距操纵杆,猛地左摇,在迅速飞离施瓦泽的一瞬间看它猛然间化作一团火球,滚向我们的机侧。龙宁重新接手控制杆,龙泽希早已浑身瘫软。
—阵猛烈的冲击波传来,施瓦泽消失了踪影。龙泽希只瞥见燃烧的金属碎片在瞬间被东海的怒涛吞没。他们稳稳地飞着,从容地绕了个大弯。龙泽希惊魂未定地望着自己的外甥女。
“去死吧。”看着熊熊火焰和飞机残骸坠入闪亮的海面,她冷冷地骂道。
她再度用无线电与地面联系,平静得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报告塔台,”她说,“逃犯驾驶的飞机已经坠毁。残骸位于乐市海滩两英里外的海面。没看见生还者,正在巡视是否有生命迹象。”
“收到。需要支持吗?”无线电波夹杂着沙沙的杂音。
“太晚了。不必了。准备飞往塔台所在位置加油。”
“哦。收到。”无所不能的管制员结巴起来,“继续前进。本地警方会在设施安全局和你们会面。”
可是龙宁又降到五十英尺的高度盘旋了两圈。消防车和警车闪着警示灯匆匆朝海滩聚集。惊慌的游客从汹涌的海浪中挣扎着跑上岸,好像正被一只大白鲨追赶。飞机残骸随着海浪浮沉。鲜橘色的救生衣鼓胀着,但无人来穿。
一周后
海岛
这是个晦暗的早晨,海天一色,灰蒙蒙的一片。他们这些深爱着东方曜曜的人在海松林区一处尚未开发的空旷林地上聚集。
他们把车停在公寓住宅附近,沿一条通往沙丘的小径穿越大片沙棘和海燕麦到达海滩。海滩狭小且沙质疏松,堆积着多次暴风雨送来的大批浮木。
罗诺身着细条纹套装,配以白衬衫和深色领带,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见她打扮得如此庄重得体,虽然她的套装早已被汗水浸透。龙宁一袭黑衣,但稍后才会出现,她有重要事情需要处理。
麦文和秦浩也来了,并非因为认识东方曜曜,而是为了宽慰龙泽希。东方曜曜的前妻和他们三个已长大成人的女儿在水边站成一圈。如今望着她们,龙泽希只觉阵阵心酸。他们之间再也不存在任何怨怼、敌意或畏惧。―切随生命而来,随死亡而逝。
另外还来了不少东方曜曜在辉煌一生中结识的友人,包括几位探案局国家学院的退休探员,多年前充分授权东方曜曜前往监狱探视人犯、进行犯罪侧写研究的前任主管。东方曜曜的专业如今已被影视剧毁了,变成矫饰浮夸的陈词滥调,但在当时还是门新兴学科。而作为该领域的先行者,东方曜曜探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对那些精神异常或天性残酷的邪恶灵魂进行分析、理解。
现场没有教会人员,因为自我认识东方曜曜以来就从未见他进过教堂,只有一位时常为探员作心理咨询的长老会牧师出席。他叫贾德森,体格瘦弱,头顶只剩一绺新月般的稀疏白发。他戴着教士领,手持一本黑色皮革封面的袖珍《圣经》。聚集在海滩上的不足二十人。
没有音乐或鲜花,亦无人准备悼文或感言,因为东方曜曜清楚交代过他想要的。他要龙泽希照料他的遗体,他曾写过,没人比你更专精,泽希,我知道你会尽力实现我的愿望。
他不想举行仪式,也不要探案局的军人式葬礼,因此现场没有警车、鸣枪志哀,或覆着国旗的棺木。他唯一的要求是将遗体火化,再把骨灰撒在他最钟爱的这块伊甸园上——海岛。这是他们两人远离世俗烦嚣、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避风港。
龙泽希将永远为他在这里孤独度过的最后几日而愧疚不安,也永远无法接受这残酷的讽刺,因为羁绊他的正是恶魔嘉莉一手设计的陷阱。那便是导致东方曜曜不幸结局的。
龙泽希希望自己从未涉足这一系列案件。但倘若如此,今天将有他人在世间某处出席葬礼,正如之前那些受害者的亲友,而暴力也不会就此消匿。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有如冰凉哀伤的手掌轻触他的脸颊。
“今天我们为东方曜曜聚集在这里,不是为了道别,”牧师说,“他要我们从彼此身上获得力量,延续他生前的事业:惩恶扬善,为弱者战斗,一肩承担、独自隐忍所有的恐惧。因为他不愿人们脆弱的心灵受到荼毒,世界因他而更加美好,我们因他而更加良善。朋友们,且追随他的脚步。”
他打开《圣经·新约》。
“我们行善,不可丧志。若不灰心,到了时候,就要收成。”他念道。
龙泽希浑身燥热,内心茫然,又一次忍不住落下眼泪。他拿面巾纸擦拭,低头望着细沙沾上黑色麂皮鞋的鞋尖。牧师用嘴唇湿了湿指尖,继续念着《加拉太书》亦或《提摩太书》里的经文。
他的声音如潺潺溪水不断涌出,但龙泽希不清楚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在奋力而又徒劳地抵抗着脑中的重重影像。尤其是东方曜曜穿着那件红色防风服,被他言语所伤后站在河畔凝望远方的画面。如果可以收回那些尖刻的话,龙泽希宁愿付出一切。然而他懂的,他知道他懂。
龙泽希记得他和其他人讨论时轮廓分明的侧脸和毫不妥协的神情。或许他们认为他太过冷漠,但他坚硬的外壳下藏着仁慈温柔的心肠。
“因为律法不是为义人设立的,乃是为不法和不服的,不虔诚和犯罪的,不圣洁和恋世俗的,弑父母和杀人的。”牧师继续念着经文。
龙泽希望着那片阴郁地荡着微波的海水,感觉身后有人靠近。秦浩出现在他身边,他直视着前方,坚毅地昂着下巴,在深色套装下的身躯傲然挺立。他转头看向龙泽希,眼里满溢着悲悯。他轻轻点头。
“我们的友人向往和平和良善,”牧师继续念着悼词,“他向往他效力过的那些受害者从未享受过的和谐宁静。他向往摆脱暴力和忧伤,免于夜夜被愤怒和恐惧的梦魇纠缠。”
龙泽希听见远方传来螺旋桨的声响和引擎的轰鸣,是龙宁。
他抬头仰望。太阳在薄纱般轻舞的云朵中躲躲闪闪,始终不肯露出他们渴望见到的脸庞。西边地平线上方的云层后隐约透出一小片蓝天,晶亮犹如彩绘玻璃。渐渐地,恶劣天气的乌云兵团开始叛逃,他们背后的沙丘忽然一片光明。直升机的声音越来越近,他越过棕榈树和松树向后望去,见它正低垂着鼻翼缓缓降落。
“但愿所有人都能随时随地祷告,举起神圣的双手,没有怨恨与怀疑。”牧师说。
东方曜曜的骨灰就在龙泽希双手捧着的铜质小骨灰坛里。
“让我们一起祷告。”直升机倾斜着滑过树梢,掀起的猛烈气流撞击着他们的耳鼓。秦浩凑近龙泽希耳边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清楚,但感觉到他温暖的善意。
牧师继续祷告,但他们所有人早已无力,也不愿再向全知全能的上帝乞怜哀求。龙宁驾着喷气漫游者直升机在岸边低旋,剧烈的气流在海面激起阵阵水雾。
龙泽希感觉得到她透过护目镜定睛望着他的视线。他努力振奋精神,朝那片狂乱的涡流走去。一旁的牧师伸手护着自己稀疏的白发。他涉水走进海里。
“愿上帝保佑你,东方曜曜。愿你的灵魂安息。我想念你,东方曜曜。”龙泽希轻轻说,没人听见。
他打开骨灰坛,抬头看着他的外甥女。她正在空中为他制造这趟远行所需的动力。龙泽希向龙宁点点头,她朝我竖起拇指。他的心顿时溃堤,眼泪簌簌而下。他探手伸入坛中,将他捧在手心,骨灰如丝绸般细柔。他触摸到一小片他白垩色的碎骨。而他胸前的龙王佩光芒在此刻闪耀,终于,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龙泽希把他扬向风中,把他还给天地,还给他笃信的更高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