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领导们在六川吃完简单的工作餐借着夜色掩护悄悄来到泸海——按六川镇书记裘中岷的想法昨晚比较克制,今天邦苍山通车一切顺利,应该可以开怀畅饮,蓝京还是不肯,说等六川镇游客人数突破一百万,我自费买茅台陪大家喝。
泸海小镇仿佛欢乐的海洋,家家户户都涌上街头,看到篝火就围上去跳舞,看到外地游客就唱起迎客的民谣,超市和小卖部的藏酒一天之内全卖光了,往日顾客寥寥的小酒馆、酒吧连外面都放满桌子,直延伸到路边。
真的,世世代代被封闭在重重大山深处与外界隔绝的泸海人实在压抑太久,苦闷太久,也太渴望接触了解外面的世界,诚然有电视有电影有电话,那个年得见摸不着啊;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闲暇或需求花一天工夫翻越邦苍山,“走出大山”成为无数辈泸海人的梦想。
据慕妤婕反映前几天泸海老百姓自发捣鼓大幅标语“感谢蓝书记”,打算在隧道驶出第一辆车时打出来,蓝京赶紧严肃地制止:
“换成‘感谢党和正府’,不,其实不需要感谢,打通邦苍山是早就该做的工作,适逢良机,天时地利人和罢了,如果他们非想感谢,那就感谢七泽省书泽省南雿区,它是我们的援建单位,饮水不忘掘井人。”
说虽这么说,蓝京的确牢记宋寒枫赠的那柄扇子——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
还别说,官至省·委书记确实都修炼出门道了,短短二十个字,道出多少人间沧桑与官场微奥大义。
蓝京边在人群里穿行边低声关照:
“娄书记要注意防火,小小镇子几十堆篝火,正值秋燥季节,这里又以木结构房子为主,一旦火失蔓延开来根本没法施救。”
娄委城道:“蓝书记放心,我都做好了预案,每个篝火旁边至少安排了四个灭火器,而且时间点一到,全镇篝火全部人工扑灭,不会残余半点火星。”
“娄书记做事向来精细,很好,很好。”蓝京笑道。
说话间走到小街尽头,蓝京吩咐道:
“娄书记陪匡县长他们多走走,早点休息,我到蓝宝石湖那边看看。”
“啊,这么晚,那边又黑……”
娄委城只说了一半,却见慕妤婕开着电动小车过来,舌头打了个转儿变成,“有慕镇长陪着没问题,嘿嘿嘿……”
目送电动小车消失在漆黑中,没多会儿黄芊芊和牧海云过来,目光一闪道:
“娄书记怎么把蓝书记陪没了?”
“和慕镇长视察蓝宝石湖,薛主任一直守在那边呢。”娄委城实话实说。
“哼!”
黄芊芊冷哼一声转身而去,牧海云嗔怪地戳戳娄委城手臂:
“蓝宝石湖凝结着黄县长无数心血,蓝书记第一次去,怎么着也应该请黄县长一块儿呀,你这个老糊涂!”
娄委城还真是素来只晓得实干加苦干,一时没转过弯来,更听不出牧海云话中有话,憨厚地搓搓手道:
“车子太小,也……也坐不下……”
“就多黄县长一个吗?”牧海云恨铁不钢地踹了他一脚,“挤挤也好啊,你看刚才街上那些臭男人明明旁边有空档尽往我身上挤,明白吗?”
“明白,明白!”
娄委城终于恍然,后悔不迭地看着黄芊芊远去的背影,喃喃道,“看样子黄县长真的生气了,真的生气了……”
朦胧的路灯,朦胧的月光,朦胧的夜色。
慕妤婕将车停到路边,站在山崖边指着远处山下连绵起伏的灯带道:
“喏,这就是泸海到蓝宝石湖的第一个观景台,白天能鸟瞰整个湖面景色,晚上看星星点火的灯光也别有风味。”
湖面闪烁的渔灯与山坡数百户小木楼璀璨灯火交相辉映,更远处深不可测的雪山隐约可见,吹着四面八方的凉风,蓝京不觉吟道: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
慕妤婕目光闪动,道:“蓝书记诗兴大发呀,记得下半句是——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一字不差。”蓝京笑道。
“曾记得去年开发龙王山景区,晚上有幸和蓝书记坐在溪水边聊天,”她幽幽道,“明年这个时候蓝书记又在哪里,我是否仍有机会跟随在您身边征战呢?”
“关于未来,谁都说不准,”蓝京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继佑宁离岛、铜关龙王山,居然在涧山搞这么大动静。”
“但您又成功了,”慕妤婕目不转睛盯着他,“此时的蓝书记应该有成就感和自豪感吧?别客气,连我和立权都难免小小的虚荣心。”
蓝京抬头仰望夜空,满天繁星,星光灿烂,每颗星都亮得耀眼,在世间独特卓然地存在,晚风中徐徐道:
“大诗人杜牧26岁中进士,春风得意踌躇满志,诗曰东都放榜未花开,三十三人走马回;秦地少年多酿酒,却将入关来。”
“神采飞扬!文采飞扬!”
慕妤婕赞道,“大诗人中榜的骄傲呼之欲出,写得太生动了。”
蓝京笑道:“后来他到家门口寺庙游玩,报上大名,僧人们竟然全然不知,他不由心生感慨又赋诗一首曰家在城南杜曲旁,两枝仙桂一时芳;禅师都未知名姓,始觉空门意味长。”
“哦,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冰雪聪明的她当即道,“我们自以为的成就、贡献、风采,在别人眼里或许不值一提。”
“后来杜牧在官场遭到上司猜忌打击,郁郁寡欢,提笔写道‘江湖酒伴如相问,终老烟波不计程……’”
没等他说完,慕妤婕接道:
“这是杜牧最出圈的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哈哈哈哈……”
“重点在前两句,”蓝京道,“官场如同江湖,终老烟波不计程,我们如果太在意、太执著,那就很难走出自己的天空。”
她嘴角衔着微笑:“我怎么特别喜欢最后两句呢?跟援藏那个无关,我想黄芊芊业已忘了吧,跟随蓝书记做事,容易得到很多,也容易忘却很多。”
听出她弦外之音,蓝京赶紧道:
“黄芊芊……在旅游开发方面与我们理念一致,从规划到设计以及省里报批手续等忙前忙后的确发挥非常关键的作用,你知道的,若非她叔叔在省里的力量,涧山很多申请根本出不了元州。”
“唉,毫无道理的掣肘和刁难,甚至暗箭伤人,我们的体制简直集所有奸恶阴暗小人于一堂!”
慕妤婕道,“有时我在想,公务员为何是铁饭碗呢?象林誉那样不学无术的再不堪大用也只能换个地方当领导;象巴新虎、樊蒙那些助纣为虐的败类,纵使揭穿不过高举轻落,自罚三杯,能让人民群众口服心服吗?有了劣迹立即消除出公务员队伍,永远不得重入!”
蓝京笑了笑,一挥手道:“走,下个观景台。”
连续欣赏了四个观景台,车子驶到蓝宝石湖边,轻轻掬了口捧湖水,冰凉彻骨,喝在嘴里则有些淡淡的甜味。
夜色下的蓝宝石湖宛如沉睡中的美女,恬静而温柔,湖波是它呼吸起伏,湖水缓缓而有节奏地冲刷沙滩,格外宁谧神秘。
两人漫步在湖边,放眼望去,四周都以醒目的黄色反光线围了起来,后面几天“清水出芙蓉”宣传片拍摄就在这一带吧?
蓝京这才道:“刚才你提到公务员为何必须铁饭碗,这个题目很大,一直以来经常有人拿出来问我,论点跟你差不多。我反复考虑过,去年在省·委党校学习期间也跟其他同志深入探讨,最终形成的观点是,公务员铁饭碗才是对基层民众的最大保护!”
“啊?”慕妤婕难以置信看着他。
“觉得不可思议是吗?”
蓝京双手负在背后含笑道,“公务员不是铁饭碗,如你所说有了劣迹立即开除,首先什么叫‘劣迹’,就有很大的认定空间;其次县长、局长、主任、镇长都能开除公务员,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在涧山这样的小县城,黄芊芊和牧海云旅游开发工作做得不好,你猜领导开除谁?重新招录的,你猜万江洪亲戚的概率有多大?长此以往劣币驱逐良币,正直、勤勉、认真的公务员都因为劣迹被开除,新招的公务员要么领导亲戚亲信,要么有更大的后台,那跟个人独资的私营企业有啥区别?还谈什么为人民服务?”
慕妤婕若有所悟:“噢,您从这个角度来分析……”
“由此造成的结果是,公务员为保住饭碗必须完全听命于领导,小到部门、单位,大到地区,一个镇,一个县区庞大的体系成为一把手的天地,外面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推而广之,一个市、一个省也将被慢慢侵蚀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地方派系,如民国时期的桂系、滇系、晋系,掌权者为巩固自身权力地位必然发展地方武装力量,军阀在这个过程中悄然成形……”
“太可怕了,绝对不能这样!”
蓝京笑道:“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世间有些事的始末往往不知不觉从细微处产生,继而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