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十一分,汉克从宿醉中醒来,还没睁开眼睛就感到一阵头痛。
光是啤酒不至于搞成这样,汉克□□一声,两颗眼珠酸痛得随时都能掉出眼眶,他想起来昨天半夜开车去711买的那瓶苏格兰威士忌,或许再加一瓶伏特加,他当时的模样肯定相当糟糕,因为店员的表情仿佛在看一只穿小丑套装的流浪狗,兼具同情和鄙夷。
一只空酒瓶歪在床头柜上,酒渍顺着瓶口淌过柜沿,滴到地板上,好似凶杀现场。
“妈的。”汉克刚抬起上半身就倒回床上,他的胃里像是被塞进去一部手机,而现在他最讨厌的人正在给他打电话。汉克命令自己撑过这阵翻江倒海,但没用,三秒钟后,他连滚带爬地冲出卧室,一头扎进了卫生间。
呕吐声响起时,汉克迟钝地想到自己忘记关门了,但还没想明白这有什么不妥。
“汉克,你还好吗?”康纳出现在门口,语气充满担忧,对,关门就是为了防止这个,该死的超人听力。
看到康纳让汉克想起昨天圣诞市场发生的事,鲁道夫什么来着,挤满了该死的没穿衣服的圣诞树,树上挂着紫色大象和圣诞小男孩,不,这不太对,汉克捂住脑袋,里面有个钻子正嗡嗡作响。
——爹地,我可以要那一棵吗?
“闭嘴!”汉克对脑袋里的声音说,然后意识到他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康纳果然闭上了嘴,他不是这个意思,但没关系,他现在需要清净。
然后康纳直接走了进来,汉克感到有一只手落在他肩膀上,扶着他,另一只手把他碍事的头发从脸上拨开,别到耳后,方便他继续呕吐。汉克怀疑康纳是不是背着他跑到大学里参加了什么姐妹会,嘿,同宿舍的姐妹喝醉了?没关系,当她呕吐时你可以帮她挽着头发,好姐妹就是要时刻守护在她左右!
“帮我个忙,康纳。”汉克找回自己的声音,拨开肩膀上的手,“出去,把门关上,好吗?”
康纳沉默地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终于出去了。
汉克继续在马桶上趴着,有一部分的他希望能就此一头扎进马桶里然后按下冲水键把自己冲进下水道,另一部分则渴望更多威士忌,他掌握着治疗宿醉的良方——变得更醉。
汉克不想回忆昨天的事,但随着胃袋清空,令人厌恶的记忆开始扭动着复苏。他记得康纳站出来维护那个仿生人,还把自己的指示灯亮了出来,这很像康纳会做的事,完全不顾近来人类与仿生人剑拔弩张的关系,更不考虑引起恐慌的仿生人杀手和他拥有同一张脸。
绿夹克倒是没有认出这张脸,不然他没那胆子对康纳动手,当然,就算不是仿生人杀手,康纳也不会被那个全身上下只有肚腩突出的男人打倒,事情根本没到需要汉克插手的地步。
但他还是插手了。
汉克回想自己揪住绿夹克领子时对方又惊又恐的目光,两颗黑眼仁活像蝌蚪似的在眼眶里乱窜,嘴巴里喷出烂芹菜的味道,他害怕了,任谁被六英尺三英寸的大汉像捉小鸡似的拎起来都会感到害怕,可就是这种人,一面畏惧强力,一面又欺凌弱小,这个想法让汉克感到很恶心。
他最终没揍绿夹克,换成十年前也许会,换成三年前一定会。但康纳就站在他身后,这个认知让汉克犹豫,暴力不能解决问题,只能发泄情绪。
从这个层面而言,他跟绿夹克没什么区别。
康纳很识趣地没在汉克洗漱换衣服的时候骚扰他,他调了一碗醒酒汤,那玩意儿光看外表应该改名叫地狱料汁,闻起来则像发酵过头的奶酪,汉克趁着舌头还没从酒精麻痹中恢复,无所畏惧地一饮而尽,然后听到康纳说:“我很抱歉,汉克。”
“什么?”
“昨天的事情有更妥善的处理方法,我的选择不够理智,抱歉把你也牵扯了进来。”康纳说话时看着汉克,额角亮着黄光,他在犹豫,但还是决定说出来,“还有,我不该让你去圣诞集市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以为,更完全地回归生活能够帮助你走出心理创伤,但方法不对,抱歉,是我太草率了。”
还真是单刀直入、毫无铺垫,跟他的醒酒汤一样,汉克张着嘴,感到胸口仿佛被塞了一团棉花,他知道自己不该生气,康纳完全是替他着想,但讥刺的话还是克制不住的冲出喉咙:“所以你对圣诞节感兴趣是装出来的?出门买圣诞树是为了防止我,你刚才怎么说的来着,堕入心理创伤的深渊?真他妈高尚,我是不是该给你写一封感谢信啊!”他不知道是心理创伤这个词刺痛了他,还是康纳此刻的眼神,抑或是他无意暴露却仍被对方洞察的脆弱,此刻除了愤怒他没有力气组织起其他情绪。
心理创伤?哈,他的问题可要远远超过这个词的涵盖范围。
康纳的声音弱下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汉克提高声音的同时感到怒火窜了上来,先是脖子,紧跟着脸也红了,“提醒你一下,康纳,你他妈不是我的心理医生,不是我的保姆,我也不是你的该死任务!你无权决定我什么时候走出心理创伤!妈的,你都无权判定我是不是有心理创伤!”
“我知道。”
“那就表现得像你知道,别他妈假惺惺地在我家里种一棵该死的圣诞树!”
“汉克,我……”
“闭嘴!”汉克霍地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客厅,随手抓起一件外套就摔门而出。
直到发动汽车驶离他家所在的街区,汉克才从混乱的思绪中理出一个不知所云的念头——吵架之后离家出走,跟他妈两口子一样。他不可避免地想起芭芭拉,这个名字让他感到刺痛,因为随之浮现的是柯尔的脸,巧克力色的大眼睛,柔软的卷发,从小就喜欢足球……
“爹地,我可以要那个吗?”
汉克猛地踩下刹车,把车停在路边,头靠在方向盘上,喉咙里发出类似抽泣的声音,他需要缓一缓。
离婚前的五个月对他和芭芭拉来说都如同地狱,柯尔在他们的生活里留下一个黑洞,芭芭拉选择用眼泪、指责和歇斯底里填满那个洞,而他选择沉默,威士忌,还有更多威士忌。
汉克记不清有多少次把爆发后痛哭流涕的芭芭拉留在家里,自己开车漫无目的地在底特律的街道上乱转乱闯,疯狂而热切地希望能有一辆卡车冲过来把他撞翻、压扁、碾碎……芭芭拉也一定这么希望过,他们都太需要一个了结。
可他还活着,要论惩罚,谁也拗不过上帝。
“汉克,你还好吗?”一只手叩了叩车窗,汉克抬起头,看到康纳俯在车窗边,正担忧地看着他。
老天,他开的还不够远吗?
汉克深吸一口气,降下车窗:“怎么样才能让你明白?别像条卷毛狗一样我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成吗?我今天没心情。”
“我不想打扰你,汉克,但我看到你忽然停车,还有,你的心律不太正常,也许你应该回去休息。”康纳犹豫着,嘴巴抿成一条线,然后说,“如果你不想在家看到我的话,我会离开。”
有一瞬间,汉克张口就想答应,这是个机会,不是吗?转轮手枪躺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每晚都对着他窃窃私语,诱惑他扣动扳机,但隔着一堵墙,康纳就呆在柯尔住过的卧室里,他会听到枪声,会进来看到鲜血和尸体,汉克不确定他会怎么反应。
要是康纳离开,一切都好办得多。
可当初坚持让康纳住进次卧的也是他,汉克同意那是因为自己脑子进水了,而导致的后果就是,康纳逐渐变成了一个无法忽视的存在,随时随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那么相似的巧克力色的眼睛,专注到近乎虔诚,仿佛在替柯尔看着他。
“没必要。”汉克终于说,然后发动汽车,抛下一句,“我没事,别跟着我。”
康纳站在原地看着汉克把车开远,才转身回到出租车里,智能驾驶系统询问他接下来是否还要继续跟着前面的车,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不用。
他知道汉克会去哪儿。
大使桥的江景很美,汉克以前经常带柯尔在附近游玩,那张长椅曾经是父子俩谈心的秘密据点,后来却成了他睹景思人的醉酒地,康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了解这些,可他就是这么做了,在遇到汉克后,太多指令和决定都脱离了程序协议。
其实康纳一直很想告诉汉克,已经发生的无法改变,他应该放下那张相片,重新开始生活,如果柯尔还在,他也一定这么希望。
至少他这么希望。
然而事实证明,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把汉克推回到了那个痛苦和酒精结成的厚壳子里,康纳挫败地认识到,不管是社交程序还是指令回溯都无法告诉他究竟在哪一环出了问题,他搞砸得很彻底。
昨天从“鲁道夫之家”出来后,汉克一言不发地把车开到了吉米酒吧,在那里汉克喝得还算克制,但离开时他带走了一瓶波本,半夜又不顾阻拦从便利店里买回了更多。
康纳试图劝他,可汉克相当清楚酒精对健康的侵蚀,并且求之不得,他对康纳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法,至少我还有的选,你总得让我选一样。”康纳原本打定主意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汉克,可这句话留住了他,趁汉克开车离去,康纳进到他的卧室里——这人从不给卧室上锁——找到了那把转轮手枪,以及摆在枪旁边的柯尔的照片,这样的组合令人造釱液都感到寒冷。
汉克说的没错,他无权做这些决定。
康纳把硬币捏在手指间不住摩挲着,不管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也不管三年后阴影是否消散,这都是汉克的私人问题,他不该越线。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停下。
智能驾驶系统又一次询问目的地,康纳扯动嘴角,报上了史特拉福大厦的地址。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