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清脆的一声,是电梯门开启的提示音。
在电梯门打开的前一刻,宁风生锈的思维缓慢重启,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个关键的问题。
荒废了百余年的扶仁医院,哪里的电,支持电梯的运行?
不过,他已经无暇继续思索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了。
电梯门打开了。
如同老旧剧场巨型幕布缓缓被拉开,是好戏开场的前奏。
宁风设想过会看到的场景。
昏暗的、血腥的、杂乱的,和扶仁医院地上十八层同样的景象,他甚至做好了在开门之时被扑面而来的丧尸生吞活剥的准备。
但是,他预想的一切并没有发生。
正对着他们枪口的地下十八层很安静,安静得仿佛只有他们四个人。
漫长的甬道,边缘缠着一条条的星星灯,那些星星灯因为接触不良忽闪着,将他们引向远方明亮的地方。
“我、安德烈、宁风、齐念。”夏让尘的枪口始终向着前方,“保持警惕,别轻易开枪,这里可能是讯息发出的地方。”
说完,夏让尘率先走出了电梯。
宁风跟在安德烈的身后,灯光不断闪烁着,照在他的眼底。
实在是太安静了,恍惚之间,他像是回到了几分钟前,那条玻璃栈道上。
神经过于紧绷的时候,宁风反而异常平静下来。
这里有电,是否意味着真的有人类的存在?
是去年基地派来扶仁医院的人吗?还是被困在这里百年的人类?又或者是……
想到“审判者”三个字,宁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向了前方。
夏让尘始终没有开枪,这意味前方起码暂时是安全的。
甬道走到了尽头,宁风发现夏让尘的动作难得停顿了两秒,他仰起头,似乎在看外面的某样事物,被吸引住了视线,居然微微垂下了枪口。
宁风皱起眉头,直到他站在甬道的尽头,才明白这位总指挥官愣神的原因。
出现在甬道尽头的,是一座巨型的城市。
道路顺着甬道的两边延伸开,一眼居然望不到尽头。足有十几层楼高的建筑鳞次栉比,高高低低,灰扑扑的车辆停在道路边上,杂草在土壤的缝隙中顽强生存,和他们一路上看见的别无二致,足见昔日繁华的一隅——
扶仁医院的地下居然藏着一座巨型城市!
“我的天哪!”
宁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
基地在灾难中苟延残喘了百年,直到如今重建故里,这一百年来不是没有对扶仁医院进行过探测,所有的现有资料全部证明扶仁医院只有地上的十八层和地下的一层,从来没有任何的材料提到过扶仁医院还有地下的城市。
就连探测仪都没有检测出来。
除非。
宁风睁大了眼睛。
除非有人可以隐瞒了事实,用干扰器或者别的什么高科技设备阻断了探测仪的信号。
谁能提前预测灾难的爆发?
谁能消耗巨大的人力物力,却不泄露分毫?
谁能动用巨额的资产,耗资数十亿乃至百亿来创造这一奇观?
这已经不能用疯狂来形容了。
宁风又一次想到了那三个字。
“继续搜索。”
夏让尘的命令向来简短,几个人深入这座巨城。
这里的道路修理的很好,甚至比基地还要好,走了约莫半个小时,连个坑洼都少见。
可见建设者是花了心思的。
越搜索,宁风越察觉有些不对。
每一栋建筑里都有灯光照亮,是温暖的橙光,却不见一个活人。墙壁上爬着爬山虎,显然已经长期没有人打理,蚂蚁成群蜿蜒而过,又显得好像有几分人气。
很矛盾。
这里一只丧尸都没有,却时不时能够看见一两具割裂的尸体。
这些尸体没有随意抛弃在野外,而是安然坐在沙发上、长椅上,或者安然躺在床上、趴在书桌上,仿佛这些残破的尸体会在下一秒恢复成人类,苏醒过来。
很奇怪,这种情况下,一般是非人为的瞬间死亡,但是尸体的腐烂程度各不相同。大部分尸体已经显现出了白骨,但是有小部分还很新鲜,死亡时间看起来不会超过四十八小时。
家具上、道路上、灯具上都有尘土,但是尸体上没有。
好像……人类只是另一个时空的投影而已,不染纤尘。
太矛盾了。
“宁风,”夏让尘突然开口,“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基地吧。”
“好。”
宁风调试自己的设备,试图发回信息给基地。
信息编辑好,显示发送成功后,又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指挥官,”宁风又试了一遍,仍然发送失败,“消息发不出去。”
在夏让尘的预料中,去年那次也发不出去,他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宁风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不是我们这边发送失败,是基地那边接收失败。”
这下,几个人都停下了脚步。
“什么意思?”齐念首先开口,“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不会,”宁风摇头,“我发送了两次,每次都是显示成功之后才出来的红色感叹号,基地上课的时候学过,这种情况是接收方的问题。”
没有人接话,宁风开始怀疑自己:“难道是我记错了?”
面对夏让尘,他多少还是有点心虚的。
刚才那下撞得实在凶狠,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恢复了神志。如果不是体能这一块的训练成绩不够出色,他也不至于从指挥部被临时调换到科研中心。
“你没记错。”齐念把枪收到自己肩上,看向了夏让尘,似乎是拿不准主意,“设备出问题了?还是基地出事了?”
夏让尘没有回答。
安德烈抢先一步回答:“当然是设备的问题了,基地能出什么事啊?别给我乌鸦嘴。”
这里不热,安德烈却出了一脸的汗,比刚才宁风看见的薄薄一层更甚,几乎要流淌一脸。
“你怎么了?”齐念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观点,转而注意到了他的汗。
“没事。”安德烈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跑太快了吧大概,这里不太对劲,我总感觉有一团火,怪热的。”
“别是紧张的吧。”齐念很不给面子地耸肩,笑道,“你统战部的月测找的代考?身体素质这么差。”
安德烈急了,偏偏找不出反驳的话,一张脸憋得更红了。
“够了。”夏让尘出声,瞬间遏制住了两个人短暂的争吵。
宁风站在他们中心,无助地拿着移动联络装置。
夏让尘经过宁风身边:“唐博士说这里有固定的联络装置,找到也能发。”
“是。”宁风松了一口气,应道。
接下来的路和之前一样,这座城市庞大到像是没有尽头,直到他们走到了一个类似于中央公园的地方。
这里显然也已经荒废了,脚下的地面凹凸不平,应该原本是一片草地,如今因为长期没有人打理,一律枯萎成了暗淡的黄色,浮在深黑色的泥土上。
一片荒芜的中央,竖立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宁风最先看见的,是一级级的台阶。
台阶之上,是两根三四人高的褐色方形粗木,竖直相交,组成了十字架的形状。
宁风听说过,在灾难来临前,人类喜欢在公园里安放铜质或者花岗岩的雕塑,纪念某样事物,但是他从来没有听过,公园里有安排巨型十字架的。
第一眼很不舒服,比起庄严肃穆,更多的是恐怖绝望。
让他想起了被处决的基督。
“你看!”
注意到粗木上的斑驳,宁风指着那里:“有血迹和钉子!”
几个人仰起头,木头上有几个歪歪斜斜钉上去的铁质钉子,大概是过了太久了,铁钉早已生锈,末端显现出暗沉的绿色。绿色边缘,晕染开一层又一层早已干涸的深红色。
仿佛,真的有人曾经被钉在上面过。
夏让尘盯着铁钉和血迹的交界处,没有来由的,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腕传来了一阵剧痛。
安德烈和齐念都被十字架吸引了注意力,只有宁风注意到,夏让尘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腕。
不过,指挥官的手腕很干净,什么也没有。
“咯咯咯。”
有笑声由远及近,宁风被吓得不轻。
有一个小男孩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七八岁的样子,笑起来有浓浓的酒窝,虎牙露在外面,双手摇摆着向他们跑来。
如果是在基地,这大概是非常可爱的一幕。
但是这里不是基地。
这里是废弃了多年的扶仁医院,本不该有人类,只有数不清的尸体和丧尸。
更何况,小男孩的周身还笼罩着一层浅淡的光亮,他的身体是半透明的,能够看见他身后建筑的轮廓。
生命检测仪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不是人类。
“别动。”夏让尘警告。
小男孩越跑越近,黑洞洞的几个枪口在他出现的瞬间齐刷刷对准他,他脸上却始终没有出现任何应该有的畏惧表情。他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径直咯吱笑着向他们跑过来。
十米……
五米……
两米……
夏让尘扣动了扳机。
子弹径直穿过了小男孩的身体,没有穿过皮肉应该有的缓冲,没有鲜血流出来,没有痛苦的尖叫。
同时,小男孩径直穿过了他们所有人的身体。
“妈妈,快过来!”
他朝后面挥着手,原本他走出来的地方走出来很多人,全部都是他这样半透明的人。
“我的天……”
宁风睁大了眼睛,他认出这些面孔中,有些属于那些割裂的尸体。
人越来越多。
生命探测仪却始终没有任何的动静。
“乌托邦幻境。”
他听见了夏让尘的声音。
宁风愣愣看着这些人,晚了几秒才反应夏让尘说的是什么。
很早以前,唐博士曾经提起过一个猜想。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审判者,灾难本身是逆天而行,太多死去冤魂的执念会将他们永远留在死去那一刻,也会将审判者困在那里。
这代表着,审判者在审判众人的同时也会被众人审判,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因为猜想太过于荒谬,被基地戏称为乌托邦幻境。
除了唐博士,根本没有人相信乌托邦幻境是真实存在的。
但是此时此地,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却明白地告诉所有人,这个猜想是真实存在的。
那么,审判者究竟在哪里?
人群分散到三个方向,夏让尘说:“齐念左边,安德烈右边,宁风,你跟我走中间。”
“可是,万一它们是故意分开我们……”
齐念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一幕对他而言远比丧尸恐怖。相比于具象化的威胁,未知更为深不见底。
夏让尘扫了他一眼。
齐念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知道他们必须这样做,这一次行动本就是必死局。只有把握住唯一的机会,他们才可能活着回到基地。
而且,指挥官有权在行动中杀死不服从命令的人。
夏让尘提出的指令,没有人有违抗的权利。
齐念举起手,认输:“遵命。”
宁风跟在夏让尘的身后,落满尘土的街道从未像此刻一样让他感到不适。
夏让尘身上有很重的火药味,作战服上有斑驳的血迹,大概是丧尸溅到他身上的,这导致跟在他身后的宁风总能闻到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但是走着走着,宁风突然闻到了一阵奇怪的味道。
像是花香,悠悠的,盖住了血腥味。
心神跟着荡漾开,宁风的脚步轻盈起来。恍惚之间,他仿佛回到了基地,回到了很小的时候,他指着画本上的图片,问老师:“老师,这是什么?”
“那是花。”
“花?”稚嫩的童声疑惑道,“什么花?”
“那是玫瑰,灾难降临前,世界上有很多玫瑰。”
“啊,要是我有机会见一见玫瑰就好了。”
夏让尘停住了脚步,宁风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回,记忆中画本里红艳的花朵在他的视线中铺展开。
全部都是玫瑰。
半透明的人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玫瑰花丛的正中央,长椅的中央,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半透明的,他鲜明地出现两个人面前。
背对着他们,宁风看不清他的五官,那个人左手舒展开,搭在椅背上,姿态闲适。
他穿着一件很长的白色大衣,整个人看上去格外干净。
柔软的黑发垂下来,那个人微微仰着头,露出一点洁白的肌肤。
骨节修长的手指垂下来,轻轻点着节奏,仿佛空气中有一支只有他能听见的歌曲。
唯一突兀的,是指甲。
他的指甲被涂成了黑色,中指上有一枚银质的戒指。
不见尽头的玫瑰匍匐在他的脚底,他宛若圣洁的神明,在接受众人的膜拜。
俗世的敬仰不值一文,他有着睥睨一切的神性。
宁风浑身颤抖着,张开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很难用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境,没有恐惧,没有兴奋,甚至没有恍然。
就像是在某个清晨光脚拉开窗帘,目睹了一场落雪。
很宁静。
有一种让人落泪的冲动。
宁风站着,一时竟然都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那个人长久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似乎有所察觉,微微偏过了头。
光格外偏爱他,在他的脸上描摹出惊心的轮廓。
他的目光径直落在夏让尘身上,仿佛这里只站着夏让尘一个人。
漆眸的眼眸沉着温柔,浓郁到化不开,他提起唇角,是神在怜悯世人。
“一百年,”那人开口,若初雪落在松柏之上,“好久不见。”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