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将宗云谏还给她?
可谁又能将宗家众人还给他?
陆行渊一袭黑裘覆雪而来,站在床边,居高临下望床上昏睡的人,距她街上晕过去已整一日夜,面色都恢复了红润,躺在那里只跟睡着了没两样。
但就是不肯醒。
听闻医师来看过两回,都说这脉象无碍,只是心头郁结难解,明说就是她自己不想醒。
梦里就那么好待?
陆行渊站在床边半盏茶,就听她在梦中喃喃呓语,反复地说讨厌他,说了半盏茶的功夫。
没听见的时候大抵说得更多,那外强中干的性子倒是自小没变过,遇事最爱逃避,受不了了就晕,晕不了时哪怕装,浑是想着,睡过去人事不知,就什么都不用顾忌、不用面对了。
是不是?
陆行渊眼底沉沉一层阴翳,“若是再不醒,我干脆直接杀了沈淮川,你看怎么样?()”
床上的人觉这提议不怎么样,眉尖在梦里始终没松开过,在眉心都留下几道浅浅折痕。
陆行渊看着那模样真丑。
提步上前在床边坐下来,他抬起指腹覆上她眉心,打着圈儿地轻揉,宽大的手掌直盖住沈容音大半张脸,手掌下的长睫轻颤眨动,像蝴蝶振翅,总仿佛她此时此刻又在装晕。
可这回倒真不是装的。
她夜里无端发起些低烧,鼻端呼吸出的气息带着灼热,萦绕在陆行渊的掌心。
圈圈绕成个不着痕迹的烙印。
他早该对她这些有意的、无意的伎俩,习以为常,可偏偏就是没办法习以为常。
陆行渊觉得掌心不舒服,那股不舒服能顺着手掌的脉络,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心里去,他收回手,再看,却发现那眉心的折痕,当真听话地被揉开了许多。
这下更像装晕了。
他轻笑了笑,却像是自嘲。
廊下传来脚步声清浅,婢女捧着药碗进屋,片刻离开,此刻回来突然见床边,不知何时多出来个陌生男人,冷不防倒吓了一大跳,轻呼一声,汤药都险些撒了。
谢英新置的外宅小苑,下人并不识得陆行渊。
陆行渊坐在床边未动,只眉头微皱了皱,说不清是为婢女的一惊一乍,还是为谢英私自将人带来的这地方,未回谢府,未至相府,偏在他外宅。
若换了旁人,总教人看出几分金屋藏娇的味道,也不知他谢知序,脱不脱得了俗。
那边受惊的婢女幸得门口侍卫出手托了把,低声说是家主旧友,婢女忙诚惶诚恐闭紧嘴巴,捧着药碗进屋,到跟前俯身跪在床头脚踏,小心翼翼地给沈容音喂药。
可大抵因有陆行渊在旁看着,那勺子里的药,试了两回硬是一口也没喂进去。
褐色的药汁顺着沈容音嘴角流到颈间,看得陆行渊两道剑眉顿时深皱起来。
给我。⒊()”
那沉沉一声倒叫婢女如释重负,忙双手将药碗递上起身退
() 开。
婢女站在一旁,便见这位大人未顾仪表,直接牵袖擦干净了姑娘颈上的药汁,便起身坐在床头,揽着人双肩放置膝上,颈部垫高,她自然微微张口,而后便极熟稔地喂进一口药,指腹轻抚一抚姑娘家细细的咽喉,等她慢慢咽下去,再喂下一口。
药汁喂得很顺利,没再洒出来半点。
那位大人分明眉尖皱得松不开,动作却没半分急躁不耐,总似这动作早不知做过多少遍。
轻车熟路已成了习惯,自然而然刻在骨子里。
婢女看得不懂了,家主带回的人和家主旧友,竟是这般亲昵,那家主在哪呢?
谢英晚间下值前来小苑时,才到巷子口,便看见相府的马车停在门前。
他这处宅子是入京后新置办的,旁人不该知道,不过陆相手眼通天,要想寻,哪里有寻不到的道理,可陆相下令流放沈侯爷之时,便没想过会有此时此刻?
谢英今日不想做识时务之人,提步穿过回廊往寝间进去。
步子才到横梁底下,隔着寝间朦胧的轻纱花帐望见床边,却又渐渐停了下来。
天色暗下来后,琉璃盏中燃起了烛火,沈容音喝过药后两个时辰,低烧才渐退了,也不再说梦话,大抵此刻才真正安稳睡着,躺在男人膝头,垂落的青丝铺满了他的膝襕。
陆行渊修长的五指作梳,没在她柔长发间,听得见屋中来人的脚步声,他捏着沈容音腕子探过脉象,便取下肩上披风将人包裹严实,而后径直起身抱她出了门。
廊下站立等待片刻,听着身后人出来,谢英才转过身去,眉尖凝出几分了然。
“带前朝余孽回去问罪?”
那本意也说不清几分揶揄,陆行渊眼底淡着没应,提步越过他朝庭院落雪中走。
谢英没再多调侃,心里也明白,如今到底君臣上下,不能再全以兄长密友于他自居,可大抵也是那份心知肚明,教谢英对沈容音的心情,无端多了几分感同身受。
他得知宗云谏还活着时的惊喜,沈眉眉想必只会比他更甚。
他发现故人已不尽复旧识的落寞,沈眉眉也只会比他更甚。
更何况,沈家如今还在这人手中,遭了祸。
可他分明又还没全然无情。
“云谏,”谢英思忖良久,总是想说出来,“我知你必定有自己的打算,但……当初沈侯爷袖手旁观也属人想自保之常情,你若还是顾念眉眉的,总不该——”
那话并未说完,前方的陆行渊步子一顿,回头看向谢英。
落雪纷纷在他肩上,落出几分凛然寒意。
谢英一时竟不由得噤声。
沈淮川当初若只是袖手旁观,那倒也算万事皆休……可陆行渊只是不想听人为沈淮川求情,并不想多提,没有再看谢英神色,他踅身抱着人踏上马车,才又隔窗留下句:
“知序,沈家之事别插手,沈眉眉与我之间,我也没忘记。”
正是因为这份没忘记,沈
淮川如今才能活着。
无需任何人多提多说。
谢英将那两句话连起来听,再瞧那碰都不许人碰半点的模样,便品出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可不敢再多话。
沈容音一觉睡过去无边无际,起初梦境不断,宛如重活了遍人生十几年,悲喜交加,并不舒服,直到后来鼻端嗅着股似有若无的淡香,四下竟奇异地渐渐寂静下来。
她也才真正感到安宁。
彻底陷入无意识前,沈容音听见耳边有人说话,气息沿着耳廓钻进来:
“睡一觉听话醒过来,就把宗云谏还给你。”
谁在讲话?
谁说要把宗云谏还给她?
沈容音听那话总算肯睁开眼,可恍惚间只看得见光线刺目,举目四顾却并不见有任何人。
屋外雪后初晴,日光透窗直照到脚踏上,满目暖阳灿灿。
她睡得太久了,脑子一时僵化认不出这地方,醒神片晌,才想起晕过去前发生过何事,她爹爹被陆行渊判了流放之罪,算算日子……沈容音这便发现,她还不知今时是何日。
她忙想掀被起身,可也是躺久了四肢无力,人险些倒在脚踏上。
幸好有婢女进来,赶紧将她扶住了。
沈容音借人家的力道站稳脚,眨眨眼缓了两口气,却越看越觉人家衣裳眼熟。
这怎么像是相府的样式?
还未等沈容音开口多问,婢女便已扶她回榻边,“沈姑娘躺下吧,奴婢这便去回禀相爷。”
当真是相府。
谢英怎么会将她送来相府,真当那个流放她爹爹的男人,还会有心在乎她的死活吗?
可在这里也好得很,她正存着许多话,要同陆行渊问一问!
沈容音醒过来,连带着唤醒了满腔的愤懑,听婢女匆匆出门,她躺在枕头上酝酿质问的腹稿,可当真的听见身后传来重回的脚步声,她的愤懑里却幽幽然又生出委屈来。
那股委屈铺天盖地,竟比愤懑还要多些,冲涌得她鼻腔酸楚异常。
她陡然间只满心都不想看见他。
更不想跟他说话。
沈容音干脆重新闭起眼睛,转了个身背对向外侧,浑是个拒人千里的姿态。
然而进来的并不是陆行渊,而只是周管事,相爷还没下朝呢,他到屋里瞧得个狐疑,唤了两声无人应,回身看婢女一眼,婢女忙解释说,刚才是真的醒过一回。
周管事这也无甚办法,原本是想问问沈姑娘,晕过去那么久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的。
现在瞧着显然不饿,还是等相爷回来吧。
陆行渊这日日暮时分方才回府,踏着稀薄的晚霞进院子,周管事便紧着心迎上来,来回简短说一番,人午后醒过一回,可没片刻就又睡了过去,他们不敢贸然打搅。
他听得眉尖几不可察地微挑,提步进寝间,沈容音仍保持背对外侧躺着。
不嫌累得慌吗?
她趁无人时,已不知辗转反侧了多少回,反复地煎熬,才发现自己睡在陆行渊寝阁。
那男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偌大的相府还缺房间吗?
陆行渊进了屋,没有近到床边去,踏着沉稳的脚步只到屋心的桌边落了座,好整以暇瞧床榻上片晌,见怪不怪,平淡开口,“继续装晕,沈淮川罪加一等。”
嗓音波澜不兴,他侧过身从桌上倒了杯冰凉的茶水解渴,半会儿没回应。
陆行渊不着急。
直到听耳边传来丝细弱抽泣,他侧目借着摇曳的烛火看,女人单薄的双肩正极轻地颤动。
不准她晕,她还会哭。
“转过来。”
他明明沉淡的嗓音,此刻听在沈容音耳里,却总教人听出满腔的冷心冷情,罪加一等,他如今既然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为何不直接将她也流放了去?
沈容音不想给他看见,单薄的脊背撑出股不屈的倔,偏抽噎的嗓音会出卖人。
“我爹呢?”
陆行渊闻言放下茶盏,胸膛极轻微地起伏了下,似无奈、似妥协,可听起来还是那么不近人情,“沈淮川流放之事已定不可更改,但你听不听话,能决定他在甘州过什么样的日子。”!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