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小轿出门一遭,来回相府不到一个时辰。
管事嬷嬷原都打算歇了,疑心人怎么回来得这么快,怕出差错没伺候好相爷,惹来开罪,飞快披着件外衣赶来查看,进屋就见沈容音坐在桌边,对着块玉环出神。
玉在灯下温润剔透,上头挂着墨蓝的穗子,款式是男子的花样。
人离开时身无长物,那菲薄的衣裙不可能藏住物件儿,那这玉环从何而来?
管事老婆子的疑心顿时就更重了,拧眉冲上来问,她明明空着手去,怎么拿着东西回?
沈容音知她是怕底下人做错事被连累,抬起脸状似安抚地笑了笑,“嬷嬷稍安勿躁,这玉佩是陆相随身之物,现在既能在我手上,当然便是陆相给我的。”
“给你的?”管事嬷嬷听着双眼微眯,立时锐利盯住了她,疑心她在耍什么妖精,“陆相之物给你作甚,老实招来,敢跟我老婆子耍花样,即刻就押你去京畿府衙!”
嗬!
京畿府衙?
她倒是想去看看她爹爹呢!
沈容音心下冷哼,但面上只眸光微垂几不可闻地轻叹,眉尖蹙起丝伤感,“实不相瞒嬷嬷,我与陆相……昔日有旧,怪我先前两耳不闻窗外事,今夜才知他是故人。”
惯常话只说三分,留六分给人自行联想,余下一分,尽在眉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中。
至于有什么旧,你自己猜去吧!
老婆子瞧那说话跟老牛拉磨般拖拉,两道眉毛忍不住挤得就更紧了。
这世上故旧也分很多种,或有旧情、或有旧仇,她拿个来路不明的信物,人却被陆相丢进了教坊司,可若说是东西来路不正……陆相明察秋毫,怎会由她得逞?
老婆子拿捏不准这个旧,是真是假,还是能真到什么地步?
难做的是就算现在再怎么问,嘴长在她身上,她都可以胡编乱造,就赌旁人没胆子去同陆相求证,可这玉环货真价实,究竟是她怎么得来,只能等着看相府的动静。
她要是敢撒谎使怪,等着瞧,届时没好果子吃!
老婆子站在桌边阴冷看人半晌,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那我就先恭喜沈大小姐,既然与相爷有旧,想来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能重新飞上枝头了。”
字字讥讽,沈容音听得出。
她弯唇笑笑,没多言语。
送人转身出门,沈容音还听得见老婆子在走廊里,吩咐女使这几日先回了她的下帖,可若非看见这玉环,老婆子恐怕今晚就还能将她,再送到其他权贵府上。
可这玉环毕竟是偷来的。
她要么趁陆行渊发现前,悄无声息地再还回去,要么等他发现,自己来寻她讨回问罪,只是那人现如今明明都六亲不认了,还带着她送的玉环做什么呢?
一时的清净也是清净,沈容音收好玉环,梳洗后躺在床上,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
这晚又梦回十三岁那场宫宴。
她抱着小妹坐在爹爹身侧,看陛下考校众世家子弟,宗云谏才学一骑绝尘艳惊四座,她骄傲地与有荣焉,正隔着遥遥殿宇同他打眉眼官司,然后那个须发皆白的眼盲老道士出现了。
老道士突然颤颤巍巍朝着她跪拜下来,疯癫喊起那句“此女天生凤命,可兴百年王朝”!
一时间满殿皆惊,沈容音周遭数道目光直射而来,像是要将她刺穿。
那里头羡慕、嫉妒、审视、怀疑、讥讽……无数种情绪掺杂,淹没了她,也从此阻隔了宗云谏看向她的目光。
所有人都开始围着她重复同样的话,说她将来是要做皇后的,交好的朋友自此疏远,宫规礼仪严厉苛刻,强硬将她往皇后的模子里套,她被无形的大山压得喘不过气。
沈容音终于承受不住,趁夜色偷跑出府。
走投无路,只能藏进宗云谏的书房,蜗牛似得蜷缩起自己,却被他揪了出来。
他早已长成个温雅少年,比儿时更加谨守规矩、克己复礼,他也早早自觉回避起了她。
沈容音积压已久的满腔苦闷委屈,终于在他面前决堤而出,她忍不住冲上去拽着他领口,埋头大哭了一场,旁人都可以变,唯独他,他怎么可以也变了?
那天的宗云谏,生平难得当众撒谎,说未曾见过她,打发走侯府前来寻人的小厮,由着她哭湿了身前的衣襟,很久很久,才嗓音极低地劝慰出句:
“做皇后万人艳羡,哪里不好?”
“我不知道……”沈容音为难地皱眉摇头,她想他是违心说那话的,不然他会笑着告诉她究竟哪里好,她眉心蹙起忧虑恐慌,“四哥,若是将来我心仪之人不姓萧,那怎么办?”
做皇后就注定嫁作萧家妇。
她没得选。
而这个问题,纵使博闻如宗云谏,也只能沉默。
“四哥,我不想做太子妃……”
沈容音半梦半醒过来时,惺忪朦胧地,正听见自己口中喃喃这话。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白日里见过了陆行渊,梦里都还记着辩解,沈容音心口闷闷的,那人都转了性儿,将她爹爹关进了大牢里,她还给他解释什么?也不知这几年他都经历了什么,变成这样?
她转过身,从枕头底下拿出玉环,片晌出神。
可躺在教坊司满鼻的脂粉气里,她突然猛地想起,燃在陆行渊房里的那瓶欢情香……
那、那应该会有人去灭的吧?
夜色渐深,漆黑的天幕中一轮圆月高悬,相府寝阁,陆行渊满腔燥热地睁开眼。
寒冬腊月的晚上,窗外的西北风吹得萧肃作响,他通身的热汗却直浸透了寝衣,整个人好似刚洗过场热水澡,却只是没有半分清爽,光剩下满身的粘腻与躁动。
躺在枕上胸膛沉沉起伏数下,陆行渊掀被起身,望见榻上狼藉,两道英挺剑眉深重皱起。
“来人,备水!”
寝阁里传来道低沉吩咐,外间值夜的小厮婢女,顷刻间听唤而动,整个明澄院渐次亮起来,小厮抬着水进盥洗间,婢女们前往榻边换完被衾,出来脸都是羞红的。
盥洗室里要的全是冷水,寒凉刺骨,偏陆行渊通身都沉进去,也难消解肺腑满腔燥热。
他只需闭上眼,胸怀中的盈盈流动的水波,便都仿佛幻化成女子的模样,娓娓依偎在他怀中,泫然若泣的双眼泛着绯红,她一声声地唤“四哥”,像是祈求,更像是娇怯。
梦醒那刻充盈胸怀的怅然若失,教人倏忽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只不过见她一面,何至于此?
她在他眼前褪尽薄衣轻衫时,他分明也未见得有多心潮涌动。
这般受欲望驱使掌控的行径,令他厌恶,早知如此,他就该直接干脆了断地杀了她!
陆行渊睁开眼,灯火映着沉黑的眸底薄怒翻涌,更添几分冷厉。
他为何还不杀了她?
抬手揉了揉皱得生痛的眉心,陆行渊唤人又换了回水,片晌再出来,已换身干净寝衣,寝阁里也早已焕然一新,但再没心思去躺下,他径直进了书房,秉烛直至天将明。
天色尚且幽蓝时分,周管事的早起上值,见书房烛火通明,才听婢女说昨夜之事。
婢女支支吾吾说完,天暗也藏不住又脸红一遭,周管事的听罢只若有所思,命人备了早膳进屋,见书房里火光幽幽地闪烁,桌边火盆里的火苗,正映在相爷眼底明灭不定。
火盆里尚且未被火舌吞灭的纸张——
周管事的瞥了眼,就看出是昨晚相爷在寝阁长案后,默写的那副供书。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蘸取朱砂写就如字字泣血,原书正出自那位沈姑娘之父,沈淮川。
周管事随侍陆行渊时间不长,不足两年,但这两年间他还从未见过,相爷除义军大事之外,何时为风月之事分神过,偏这回进了京,又召见教坊罪奴,又允人偷东西,还梦中破戒。
现下更是彻夜难眠。
这就由不得周管事不上心了。
只是相爷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周管事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上了心,也不敢多瞧,到跟前放下早膳,只问:“爷昨晚未得好眠,今儿要不要传话宫里,暂歇一日朝?”
陆行渊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也才不过片刻,正欲说不必,却听廊下有沉沉脚步声传来。
侍卫到门外回说在城外百里,发现了逃跑的萧家人行踪。
“派人去给宫里传个话。”
陆行渊嗓音单寒留下话,随即起身回了寝阁更换轻甲,周管事在后瞧着那背影,深觉今晨的相爷心情不大爽利,那被发现的前朝权贵,这真是倒霉撞刀尖儿上了。
端来的早膳没人用,周管事命人又撤了下去,站在屋心等那火盆烧尽,便打算出门了。
临走一抬眼,正好又瞧着书房东边,整墙的字画。
墙中心挂的那副画,绘的是春枝花雨、狸奴戏蝶,看起来并非名家之作,风格也与这屋子不甚相符,有几分突兀,却占据着整间房最显眼的位置,教其他名作都作了陪衬。
周管事虽出身不高,但鉴赏的本事并不弱,会那么挂,自是相爷就让那么挂的。
周管事记得半个月前入驻相府,重启库房四处焕新,这画原本是被他淘汰下去,打算当做前主人无用之物烧掉的,偏被回府的相爷一眼相中,随口便指明了让挂在那里。
这要么相爷不懂字画,要么那画意义非常。
周管事随侍这些时日,心下只倾向于后者,后来果然听闻,这宅子就是相爷昔日旧邸。
他当时就格外留了心,凑近到跟前去瞧,便在画幅的左下角,看见行婉约精致的簪花小楷留名——启元十六年三月初十,眉眉与四哥同作留念。
显见是女子的手笔。
粗算算时日,正正三年半以前。
这画现在能挂在相爷的书房里,四哥是谁不言而喻,但那个眉眉,周管事先前猜想良多,后也不过唏嘘叹息一声,大抵是佳人已逝,才教相爷过去经年仍如此挂念吧!
可他现在怎么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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