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晗说这话的时候,日头将将西垂,暖黄的光晕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投在他的一侧的脸上,光晕里跳跃着空气中的浮尘,配上他那副噙笑的表情,让人看不明,摸不透。
她甚少见到肖晗这般不羁的样子,是一种成竹在胸,掌控全局的上位者姿态,却端的是一副明显假装出来不解的样子,区别于他平日里所有的端正持肃,一丝不苟,反而多了丝无赖找茬的样子,朝露之前没见过他这样,有些微愣到不知所措。
而聪明如他,是否早已看出来她今日此行的目的,之所以这样问,不过是想试探她态度。
既如此,那不若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她今日只顾向他致歉便好,只待二人恢复到之前相处的状态,那裴家开宴肖晗就没理由不带自己去,至于旁的,反正都模棱两可,倒不如就这般一直都糊涂下去。
“皇兄言重,小妹只是觉得之前误会了皇兄,说了些不妥的话,今日特意来向皇兄赔罪,皇兄可原谅小妹这一次?”她脸不红气不喘的说话,听着倒真像所说的那么一回事,之前所为也都是冲动为之。
肖晗闻之恍然的点头,随即正了正身子又开始了拿折子的动作,自如的姿势和稍霁的脸色让她自觉这事已经快掀过去了,却不想那人竟意外地朝她手里的东西抬了抬下巴:
“这算是赔礼?”
她手心顿时微潮,说不上紧张还是什么,迟钝得讷讷回答:
“是,是的,是用皇兄送的墨锭誊抄的,皇兄可要看看?”
他身边还放着两摞高高的折子,一看就是还没处理完的样子,她也是故意这样问,是猜到他不会浪费时间用在看旁的无聊东西上,哪知,她的话才刚落,就听桌案上的他轻轻‘嗯’了一声。
以为是自己听错,她尚在思忖的时候,直到上首的人又说了一次:
“是要孤自己来拿吗?”后,她才如梦初醒般端着托盘匆匆呈了上去。
粉蓝色的宫装适合在宫宴上穿,是因为在那种场合下有着前呼后拥的宫人来替你瞻前顾后,身着繁复宫装的你只需要美丽端庄的坐在那里等着被人照顾就行。
而不像现在,虽然在白日里那宫装穿上身也是一样的好看,但总归不是那般自如,尤其盼夏还给她梳了一个华丽的高髻相配,再加上长长的裙裾拖尾阻碍了她的行动,她十指纤纤端着托盘就快走到肖晗所在的桌案旁边时,足下不小心踩到了裙摆的一角。
“呀”的一声惊呼,还来不及反应,手里的托盘就这样飞了出去,而她一个趔趄不稳,眼见就到扑倒在坚实的地板上时,腰上被及时的覆上了一个温热的东西,托着她整一个要下坠的身体朝上用力提起。
也就一瞬间,她被吓到脱力的四肢骤然回了力气,一双手反射性的攀附上前面人的肩膀,且埋首在肩窝的地方。
慌乱惴惴的心跳也在此刻达到顶峰,她已经没有旁的心思去计较二人此刻是以如何亲密的姿态拥抱在一起,直到后背被一双大掌轻拍安抚,头顶传来浓重呼吸时才迟钝的反应过来,满脸绯红的推开身前的肖晗。
“多,多谢皇兄。”她不自然的伸手捥了捥侧颊被拨乱的发丝,没敢再去瞧肖晗此刻的神色,垂首躲在旁边道谢。
“下次小心些,孤不是每次都能接住你。”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着提醒的话,反倒显得她是在制造麻烦一般。
她不说话,只顾着点头,心里却是在抱怨这身衣服差点就坏了事儿。
肖晗有些无奈的摇头,当眼神再次望向桌案上时,眉尾轻微一挑,状似无意问:
“孤的赔礼都被你弄坏了,你打算如何。”
闻言,她一脸错愕的抬头,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桌案上的一片狼藉。
方才的变故发生的太快,托盘没有任何预兆的就朝桌上袭来,而她又恰好摔倒,肖晗为了接住她无暇顾及其他,只能任由那托盘向后摔,直到这会站定后才发现,好巧不巧,那托盘直接翻转了一圈,倒扣在了桌上的一方砚台之上。
雪白的宣纸露出微微一个小角,正是她誊抄来送他作为赔礼的东西。
“欸”她手忙脚乱准备再去解救一下,袖子却被身后的肖晗扯住:
“你是准备一会衣袖上沾染更多墨汁,好毁了孤这一桌的折子?”
她身上的衣服是他送的,今日也是为了给他赔礼道歉才穿上,却没想反倒成了坏事的,又听到他这会的责怪,心下一气,不由没好气回道:
“那皇兄想作何?东西没了,这礼是受还是不受。”
赔礼被毁,他的态度依然模棱,裴家那宴席还有没有着落也未可知,她心下不免烦躁起来,语气里透出一丝破罐破摔的情绪。
“既是来赔罪的,那便要拿出诚意,东西既是你毁的,孤还一眼都没瞧过,那便重新拿出你的诚意。”不容商量的语气从头顶传来,显得霸道又强势。
朝露一听,满腹疑问的抬头,却一下就撞进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眸里。
肖晗没理会她,而是径直越过她身侧去整理狼藉的桌案。
他案上放的都是百官呈上的奏表,这会被墨汁溅开晕染了不少,甚至还淌出来一些散在桌案边缘上,朝露见状有些心虚,却只能听话的站在一旁看着他整理。
砚台上的托盘被挪开,精心誊抄送来的东西被全数浸染,肖晗掀了下眼皮,拿眼睨着她道:
“从明儿起,你便每日带着东西来孤这儿誊抄,孤什么时候满意,这事儿就什么时候算过。”
“为何?”因为惊讶她音量不由的有些拔高,听在肖晗耳里就成了抗拒。
他闻言嘴角轻扯,语气里掺杂着不多的耐心:
“你今日既能这样来见孤,就说明你已知错,可东西也的确是毁于你手,不过让你再抄一次,又有何难。”
重新誊抄一份的确不是什么难事,可难就难在,她不想在他眼皮下抄,两人单独相处时的诡异气氛让她不习惯也就罢,何况在他跟前自己根本就做不到静下心来好好地写,她想同他商量一下,东西她重新送,可不可以就在朝阳殿里抄,
思忖片刻后,她面色颇显为难的张口,却在刚发出那声‘皇兄’后,就被那人接下来的话给全数堵在了心口。
…
当朝露离开东宫时候,天色已经是日薄西山了,想到接下来好几日都会在东宫同他共处一室,便是满脸的为难。
盼夏在替她卸钗环,见她自回来后就是一副神色恹恹又唉声叹气的样子,那雀跃了半日的心里也没了底,不由小声地问及了今日的情况。
“公主是说,殿下早便看出来你是因为想去赴宴才去同他认错的?”
铜镜前的美人无力的点头,想到那推脱不了的事情就深感无力。
肖晗不愧是大燕的储君,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洞察她的内心,那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他便已经猜到了她今日所为的目的:
“孤知道你心里在盘算什么,兜兜转转一大圈,不就是想去赴下月裴家的宴。”
“你便安心抄你的书,孤受不受这份礼,就看昭昭用不用心来抄了。”
这话乍然一听倒是没什么,可要细细品味,犹如平湖投石,能泛起丝丝涟漪,她可以粗浅的理解为,裴家的宴席肖晗带不带自己,取决于这赔礼和自己的态度能否让他满意。
话已至此,她也没了法子,既都到了这一步,左不过再熬几日的光景便可以随他出宫,她又有何不可的。
可直到离开的时候,肖晗也没给这件事下一个定论,换言之,她也不知道要抄到什么程度才能令他满意,而为了达到他的要求,她还不得不每日都去东宫,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最是令人心里没底,又抓心挠肺般的难受。
她有些懊丧的垂头,心里是又气又恨,偏生这进退维谷的局面又是自己造成的,责怪了几个来回又绕回到了她身上,显得无趣又可笑。
第二日一早,修整了一夜的她早便收拾好了东西,这次她没有故意拖延和绕路,先是去了凤栖殿向皇后问过安后就直抵东宫。
肖晗已经去上早朝,殿内管事的就剩一个瞿恒,应是已经提前得了信儿,见到她来没有任何惊讶,同他的主子一般,淡漠着一张脸将朝露请进主殿。
一如往常,主殿内的陈设同之前无差,只是没了肖晗这个大冰块在,殿内温度都显得没那么冷。
和想象中的不同,本以为是要和他共处一室的,结果直到她将今日的字数写完,也不见肖晗出现。
瞿恒进来禀告,说他朝堂有事回不来,让朝露抄好了今日的便可离开,剩下的明日再来便可,这个结果她自然欣喜,没加思考的就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本以为那日只是例外,却不想仅仅只是开始。
从那之后,她每日就像例行公事般的去到东宫抄书册,日出而至,日息而离,而肖晗这些日子来不知在忙什么,两人压根就没再见过面。
可眼看着时间愈发近了,她心下不禁着急起来,这日抄完过后,有些忍不住朝瞿恒问道:
“瞿总管,皇兄可有说今日几时回来?”
瞿恒不似卢绪,性格要持稳的多,面对朝露的疑问,他的回答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分寸有礼且滴水不漏:
“主子的事奴才也不知,只殿下之前只会过,公主每日里做的事情他都知道,答应过公主的话也都记得,公主只耐心做好自己的事便好,旁的,殿下都心里有数。”
话已至此,朝露也不便多问,也只能满腹心事的照旧而为。
裴家即将办大事,有心思巴结奉承的人早已在奔走,皇城内廷早已互通宫外,就连宫里最末等的洒扫宫人都知道裴家的嫡子已经回了。
朝露这些日子以来都奔走在东宫和凤栖殿之间,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别处,对这类消息的获知自然迟于众人,等到终于知道时,已经到了裴家快要开宴的时间。
这日,她照旧先来凤栖殿请安,近些日子,她每日都去东宫誊抄书册的事情在宫内已经不是秘密,一来二去就连皇伯母也听说了,她也没有避讳,请安时也将要用的东西给捎带上。
可今日来请安不似以往,皇后见到她时是一脸的惊讶,就像她今日不该再出现这里一般:
“你怎的今日都还要去东宫?”
她被问的满脸懵懂,像一头误闯无知领域的小兽:
“皇兄没说让我今日不去,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太子没告诉你,明儿要去裴家赴宴,你这会不准备明日要用的东西,怎还在往东宫去?”
皇后是裴家人,说话自然向着母家,沉吟的音色配上疑问的语气,是在责怪她的不懂事无疑了。
肖晗让她用抄书来交换出宫的机会,却直到今天都没能给她一个确定的答复,以致皇后以为她轻慢裴家,言语之中多有怪责。
她满腹心事的出了凤栖宫,脚步却依旧往东宫而去,今日的天色不好,盛夏里头的灰蒙蒙色,是要落雨的征兆,就像她此刻的心情,沉闷不已。
瞿恒还是一如既往的迎了她进殿,恪守着他骨子里的规矩,不多问,亦不多言。
她也没什么要说的,强迫自己潋下心神后就开始了今日的誊抄,说来也巧,明日是裴家开宴的日子,她誊抄的内容到今天为止不多不少,正好抄完。
但可惜的是,直到最后离开东宫,也不见肖晗回来,亦没听见瞿恒有什么话要交代。
回朝阳殿的路上,灰暗的天空响了几声闷雷,瞧着,是真的要下雨了,声音一出,树梢上的鸟儿被惊的以作四散,她抬眸望去,忽而羡慕起那些鸟儿来。
比起自己,它们至少是自由的,能随心所欲决定自己的去留,总好过寄人篱下,连一个简单的诉求都要看人脸色行事。
鼻尖上有水珠落下,夏夜的雨说来就来,她抱紧了怀中的东西,足尖轻点的就往朝阳殿去。
在东宫等了一日没有结果,还因为这事被皇后责怪,对于明日的筵席她已不报任何希望,有些丧气的步入朝阳殿。
却在刚入主殿大门的时候,听见盼夏兴奋的声音:
“公主再不回来奴婢就要亲自去寻你了,殿下方才派人把你明日要穿的衣物都送来了,还让人传话,明日辰时过后他亲自来接你去裴家赴宴!”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