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值亥时,月凉如水,合该是母亲歇息的时辰才对,怎的却到他宫里来了?
萧祁颂愣了一愣,旋即迎上前去,搀着她笑道:“阿娘这是心疼爹软禁我,特意看我来了?”
汤后浅浅笑着,走到前方入座:“你啊,也别怪你父亲这样做。这件事确实是你不对,墨儿怎么说都是你的亲哥哥,你怎么能动手打他呢?”
“阿娘,我已经知道错了,您就别说了。”他亲自给汤后沏了一杯茶。
接着坐在她身旁,问道:“您今日过来只是看看我吗?可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往日里母亲歇得早,极少在这个时辰还醒着,更别说外出走动了,因而他料定母亲定是有事同他说。
可汤后只是看着他,唇边噙着慈爱的笑意,说:“无事,只是想来看看我儿子罢了。”
说完,又抬起手,顺着他的墨发轻轻抚摸,感叹着:“我儿真是长大了,生得这般好,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欣慰啊...”
一丝不解漫入他眸中。
母亲今日好像有些忧伤,虽是笑着,可眼里却并无笑意。
他将母亲的手握进掌心,柔声问道:“阿娘,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是你同爹爹吵架了?”
汤后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娘只是上了年纪,有些多愁善感罢了。”
说罢,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好孩子,娘知道,你心里一直怪你父亲偏爱你哥哥,但娘希望,你不要因此与你哥哥产生隔阂。你们都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若你们手足相残,娘会伤心的。”
萧祁颂闻言,以为母亲是在说前日打架一事,便特地来开解自己,不想看见他们兄弟之间闹不愉快。
于是弯唇回应:“阿娘,前日是我不对,我误会了哥哥,性子又太冲动,我已经知道自己不对了。今后我保证三思而后行,不会与哥哥手足相残的,您放心吧。”
看着自己儿子如此乖巧,汤后不知不觉便红了眼眶。
她是做母亲的人,心里最是清楚,她这个儿子纵然外人说他千般不好万般不对,可其实他是最孝顺的,待人也是一片赤诚,从不搞那些弯弯绕绕,与她的性子是如出一辙。
可这么好的人,如今却要......
一想到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她便忍不住眼眶湿润,落下两滴泪来。
“阿娘,您这是...”他一怔,赶忙取来帕子递给她,“好好的您哭什么呀?是不是我又哪里惹您生气了?您跟我说,我都改。”
“好孩子,不是你的错。”汤后拭去眼泪,平复了一会儿情绪。
随后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你瞧我,真是年纪大了,说一会儿话就要哭。其实娘就是想看看你,同你说说话,我们娘俩已经好久没有一起谈心了,不是吗?”
“是很久了。”他回忆了一番。
从前在濠州,纷争四起后母亲随军,便极少能见面。后来住进了皇宫,他们便更是繁忙,父亲忙着政事,母亲则忙着打理皇宫上下。
虽然平日里也能见着,但像这样坐在一起谈心,却是再也没有过。
想罢,他食指卷着帕子,将母亲脸上残留的泪痕拭去,微微笑道:“若是阿娘喜欢,今后我时常来陪阿娘聊天。哦对,还有阿莹,我带着她一起来,聊到您不想聊了为止,好不好?”
提起卜幼莹,汤后的表情几不可察的顿了一瞬。
随即移开视线,干笑了两声:“好,当然好...”
“阿娘。”他想起什么,又问道:“父亲有没有说,是他命人写赐婚圣旨,还是同寻常人家一样,带着礼品去提亲啊?”
闻言,汤后下意识垂眸躲闪他的视线,牵了牵嘴角:“你父亲...还没有说。可能......可能是提亲吧。”
“可听说钦天监将日期定在了九日后,这么点时间赶制喜服都已经很急了,更何况还有三书六礼要完成,那他怎么还不放我出去?”
这两日禁卫们一如既往守在殿门外,根本不让他踏出一步,丝毫看不出父亲有想放他出来的迹象。
这也是他觉得奇怪的地方,谁家儿郎要成亲了还将他关在屋里啊?
可汤后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尤其还是面对自己的儿子,于是只道:“也许,你父亲有他自己的考量。”
“什么考量啊。”他冷哼了声,“我看他是怕对哥哥不好交代,所以才要将我关得久一些。”
说罢,便摇着母亲的手臂,撒娇道:“阿娘,你帮我同父亲说一说,三书六礼我想亲自去做,不用旁人替我。”
自古以来皇家结亲,多数都不用皇子亲自出面,只用派礼部官员去做即可。
可他不想做那个“多数”。
迎娶阿莹的每一步,他都想亲自来。
看着面前满眼期待的小儿子,汤后愧疚之心作祟,刚按下去的眼泪顿时又漫了上来。
一看母亲又哭了,他便连忙安慰道:“好好好,我不为难您了,您别哭了。哎呀,您是儿子娶妻又不是嫁女儿,怎么哭得这般伤心啊?”
汤后吸了吸鼻子,眼眶又红又肿:“好孩子,你是最听话的,这件事情你还是听你父亲的吧,莫要再惹他生气了。”
“好,我知道了,那就听父亲的。您快别哭了,不然回了昭仁殿让父亲看见,定要以为是我气哭的您,我的屁股现在可不能再挨打。”
她被最后一句话逗笑了,情绪稍微缓和了些,笑骂了他一句泼皮。
时辰不早,再继续待下去恐又会哭几场,于是嘱咐了他几句日常后,便起身离开了重明宫。
今夜注定是漫长的一夜。
皇宫之外的相府,此时也上演着一场母亲与孩子的谈话,只不过,没有汤后那么多的眼泪。
卜幼莹孩童般蜷在母亲怀里,轻声问道:“阿娘,你当初嫁人之前,可有想过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高氏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回想了一下:“嗯......倒也想过。那时年轻,便想着嫁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同书中西楚霸王那般。但后来长大后,就想着嫁一个稳重有责任心的人,家世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品。”
说完,卜幼莹抬起头来,打趣道:“那阿娘,你的愿望可都实现了。爹爹既是大英雄,又稳重有责任心,人品更是顶好的,我都要羡慕你了。”
“小滑头。”高氏被哄得高兴,也扬起了唇:“其实阿娘,也是希望你能找一个像你爹爹这样的。不求身份地位有多矜贵,只要无论发生什么都能护着你、站在你这边、让你一辈子无忧无虑的也就够了。”
听完这些,卜幼莹脑海中自然而然便浮现了萧祁颂的模样。
他会爱她护她、也会无论对错都站在她这边、更会让她永远都保持现在的模样,开心快乐、无忧无虑。
她仅是想着,便忍不住笑意荡漾,同母亲道:“阿娘,我想我已经找到这样一个人了。”
黑暗中,高氏的笑容滞了一瞬,缓缓敛去。
少顷,她温声回应:“我的好莹儿,你还小,有些事情你还不懂。有些人看似能庇佑你呵护你,其实只会给你带来无尽的麻烦。看透一个人,是需要时间和阅历的。”
卜幼莹不太理解:“我不懂,保护一个人很难吗?若一个人既有权力地位,又有过人的武艺,那保护一个人应该易如反掌吧?”
高氏轻笑了声:“所以我说你还小,不懂这些。有能力保护一个人,很难很难。世事无常,想要护住一个人,不是只有武艺和权力就够了的,尤其是站得越高,便越不需要武力。”
“那需要什么?”她问。
可高氏并不准备答她,只道:“傻孩子,等你再长大些便知晓了。夜深了,我们歇息了吧。”
说罢,便将两人身上的被褥往上扯了扯,填住中间的缝隙,被子里的手依旧在她背上轻轻拍打着。
见母亲已经闭眼,卜幼莹便也不好再问什么。
现下时辰确实已晚,她于是也闭上双眼,逐渐进入了睡梦中......
漫长的夜终究会迎来黎明。
今日春光正好,天边漫起第一缕青色时,院子里也响起了鸟儿清脆的啼鸣。
卜幼莹缓缓掀开眼帘,伸了个懒腰。
身旁的位置早已空空如也,母亲不知何时已经起了,现下应当已经去了厅堂。
春雪端来水盆,服侍她洗漱梳妆。
她特地让春雪给自己化了一面桃花妆,娇妍粉嫩,正合适当下的时节,也合适她近日的心情。
之后她便去了厅堂,与父亲母亲一同用早膳。
卜世邕是要上朝的人,因此比她们吃得快些,没一会儿便吃完拿上了自己的乌纱帽,与母女俩道过别后,便离开了厅堂。
可走了还没一会儿,他又折返了回来。
“爹爹,可是落下了什么?”她问道。
他没说话,只是面容严肃地望向回来的方向,也就是大门口。
卜幼莹顺着他的视线,也疑惑地望过去。
随即便见陛下身边那位太监总管,躬身捧着一道明黄圣旨,身后跟着四名禁卫,一同踏进她家门槛。
她微微睁大眼眸,心脏倏然加速跳动。
扑通、扑通......
过度的紧张让她脑袋一片空白,在无法思考的情况下,身体自然而然作出反应,与父母一齐下跪接旨。
接着,便听那位总管扬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中书右丞相卜世邕之女卜幼莹,温良敦厚、庆成礼训、贞顺娴静,言容有则,朕躬闻之甚悦。特将汝许配太子萧祁墨,命为皇太子妃。择日完婚,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1)”
卜幼莹猛地抬起头,浑身血液似凝固了般,杏眸圆睁地盯着他。
“你说什么?”她脸色煞白,怔怔地张了张嘴。
那总管以为她是高兴傻了,笑着过来递上圣旨,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您啊,就要做太子妃了!”
您啊,就要做太子妃了。
要做太子妃了。
这句话余音绕梁般在她耳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不,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突地,她起身拿过圣旨,将其展开,逐字逐句查看上面文字。可越看到后面,她便越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如坠冰窖。
那上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特将汝许配太子萧祁墨,命为皇太子妃。”
无论她看了多少遍,那三个字始终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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