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莹耳边响起他的那句——
“母后有旨,令你出嫁之前,暂住孤的东宫。”
卿莹立刻就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有旨?母后待她向来凉薄。哪怕父皇施压,也不可能为了她,为了这样一件小事,而特意下一道懿旨。
所以,这旨意,很有可能只是口谕。
对方会如此说,不过是不愿同她多费口舌罢了。
以为这样,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走,用最快的方式达成目的。
确实是太子一贯的风格,绝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
他不过是拿她当成无关紧要的存在,跟所有人一样觉得她的想法并不重要,她也确实该如此,做一个乖巧听话、任凭摆布的木偶。
卿莹望着他眼睛:“……臣妹以为,此事不妥。”
她缓缓道:“臣妹住进东宫,恐怕对皇兄多有叨扰。皇兄贵为储君,每日为父皇分忧,处理政务,便已很是劳累。若是还要分出神思来照看臣妹,臣妹实在于心难安……”
耳边嗓音娇脆,如同浸透蜜糖的青柠,分明娇怯软糯,却又十分清稳。
听着她话中的拒绝之意,卿荷今日终于,第一次正眼看向少女。
他们见过几面,却并不相熟。
她在他的印象里一直都是很模糊的,只依稀记得是个柔弱内向,毫无存在感的皇妹,与他接触过的那些闺秀并无不同。
他政务繁忙,也不会多花心思在与对方搞好关系上。
是以,他们的关系生分到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兄妹。
卿荷目光若有似无地,从她已被裙裳所掩的膝盖掠过。自觉身为长兄,不会对妹妹生出什么旖旎的心思,然而于她而言,自己到底也是男子。
本朝男女大防虽不严重,却也没到异常开放的地步,若他是她,被一个算得上是陌生的异性撞见大腿皮肤裸.露的样子,也难免会尴尬羞耻的吧。
所以对方的这一番推脱,他能够理解。
男子白玉般的脸上并无怒气:
“未经通传,是孤的失礼,”
他来时,四周萧条落寂,并无人把守,实在不像是个公主的居所,进来看见那一幕,也实非他的本意。
说完这话,他便是一顿,针对她的“多费心神”一语,道:“至于叨扰,孤并不会觉得你会扰乱一些什么。同样的,孤亦不会插手你的事务。如此,你可能宽心?”
“……多谢皇兄美意,只是,臣妹确实身有不妥。”
卿荷又仔细地看她一眼。
少女脸庞雪白,一双眼眸在暗处莹莹发亮,湿润无辜如幼兽,眼中却是比之前更加坚定的拒绝之意。
饶是情绪内敛如卿荷,此刻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
想了想,他问:
“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见她抿起双唇,不欲多说的模样,他就知她是真不愿住过来。
卿荷身为储君,品行端正,心性清洁,从来不是一个会去强求别人什么的人,见她的拒绝乃是发自本意真心,便也尊重她的决定。至于缘由,他并不关心,也不想关心,遂略略颔首。
转身出去之前,不知为何顿住,又回头看了那少女一眼,眸光微微一闪。
男子面如冠玉,俊极雅极,眼眸浅淡,色若琉璃,有什么情绪在波光粼粼的眼眸底下一闪而逝。
那眼中的一丝情绪,令卿莹心中徒然生出些怪异,紧接着,便是不太舒服的感觉,却又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
目送着他秀颀的身影消失,只余下那珠帘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鼻端萦绕兰香一缕。
……
东宫侍从,成苍候立外头。
见到男子身后并无人影跟出,他眉头一扬,压不住的讶异:
“公主竟然抗旨不遵么?”
他方才也跟着卿荷一道进去。还未及室内,便被殿下眼神斥退,虽然并未看清是什么情形,但他是将那一声“冷血的怪物”听进耳中了的。
放眼宫中,不,放眼整个天下,都没人敢这般议论储君。哪怕对方是公主,成苍也忍不住低声:
“不仅僭越储君,还这般不识好歹!”
抬头却见男子眼神漠然,似毫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不过是个孩子。”
对方丢下淡淡一句,便迈步离开,腰间环佩叮响,满身清寒。
他会过来一趟完全只是顺路,眼看天边阴云积聚,似有一场大雨要落下。
他还约了臣子议事,自然不能耽搁过久。那孩子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他确实很忙。
自也没有闲心去计较什么闲言碎语,只要不触犯底线,此等小女儿的怨怪牢骚,他可以当作不曾听过。
-
“公主怎么回绝了太子殿下……”
瑞香担忧地站起身来:“若是不去东宫,又去哪里歇脚呢?肯定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倘若主子的眼疾愈发严重,又该如何是好……”
不想太子殿下的脾气,竟是这般不错。位高权重久了的人,若是受到违逆,难免会有几分威严被触犯的恼火。
可太子殿下方才,却没有一丝半点的不悦。
无悲无喜,无情无欲,好似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他耗费情绪的人或事物。
卿莹拾起方才掉落在一旁的白绫,道:“你出去,将此物系在外间的枣子树上。”
“公主这是要……”瑞香接过白绫,明白过来,原来公主并不想住到东宫,是更属意于秦王。她家公主年少时与秦王常常以白绫传讯。那时用的便是这样的鲛绡纱。
久而久之,成了俩兄妹心照不宣的秘密。后来他们年岁渐长,女子受到的约束多了,二人便不能常常相见。
如果她有什么事要找他,便会在显眼处系上白绫。他的人见了,自会通知他来见她。
瑞香并无犹豫,转身照做去了,她自始至终都以卿莹的意愿为先,如果主子住到东宫郁郁寡欢,那还不如不去。
但秦王就不一样了。
主子与对方在一起时,心情总是会好很多。
“瑞香,顺便去打听一番,秦王可在宫中。”
卿莹在后边轻声吩咐,她看着瑞香将白绫系在外面那株枣树上。树已经枯死,光秃秃的枝干上,挂着几片枯叶。
年幼的时候,它是早春便绿,入夏葱郁的,结出来的枣子又大又甜。
她时常在树下抓着一件袍子,兜住掉下来的枣子。一个少年就在上头用竹竿把枣子一个一个地打下来。
他时不时地把身子扭过来,低头看她,笑嘻嘻的:
“站远些、站远些!四哥哥若是不当心跌下来,把你砸坏了,可怎么是好。”
说到这里,话音一转:“砸坏了小莹儿,谁来照顾受伤的四哥哥,给哥哥端茶倒水,当小奴婢呢?”
这样话,他也只是说说而已。所有的兄弟姊妹中,只有他一直待她很好。
忽然一阵狂风吹来,卷走那枣树最后的几片叶子,轻柔的白绫也随风飘落在地,卿莹眼眸一眨,瞬间从回忆中抽身。
瑞香的身影飞快地跑了进来:
“太过分了!”她咬牙切齿地骂着,见卿莹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解释道,“奴婢是抄近路过来的。那些人说话实在是太难听了!”
她一脸愤愤不平,说起打听到的结果。
秦王不知因为何事,竟与皇后起了争执。皇后勃然大怒,连什么打折双腿、削去爵位的训斥话都说了出来。饶是如此,秦王依旧不肯服软认错。
秦王是皇后爱子,当然不会动刑,只眼下正在受训,一时半会是过不来了。
一路上还有人议论纷纷。
瑞香生怕说这些惹卿莹烦心,闭嘴不说下去了。卿莹却直觉有哪里不对。她突然回想起太子离去前,看自己的那个眼神。她猛地反应过来——
那眼神,分明是……怜悯。
怜悯……
那仿佛预见了什么糟糕后果的怜悯,那洞若观火却又事不关己的怜悯,是上位者天然对下位、对一个挣扎在伤痛和泥潭中的微不足道的蝼蚁的怜悯。
她立刻让瑞香事无巨细,把那些话都说与她听。
什么“有其母必有其女”、“不日便将下嫁他人,竟还招惹上了秦王,难道指望着做秦王妃不成”
瑞香越说越气愤:“他们还说公主是从娘亲那里学来的,身为公主,礼义廉耻都没学会,倒是学会了爬男人的床……真是岂有此理,公主明明没有做过,为何要受这些污蔑?!”
却见少女脸色微白。
“你之前说四皇兄与母后……起了争执?”
她手脚冰凉,联系前因后果,如有利斧劈开脑海,一片清明。
难道一直以来……她都想错了?母后如此厌恨她,并非全然因为卿瑶的缘故。
匆匆给她安排了婚事,是着急把她嫁出去,大约是想着她嫁了人,自然而然就能断了某些人的心思。
把她困在此处,各种软刀子,百般的刁难和锉磨……也是要敲打自己,不要去做出格的事。
是了,是了,母后定是怀疑——她与秦王有私情!
安排她住进东宫,也许,只是一个试探。
而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她竟然回绝了母后的安排!这在上位者的眼里,无异于是在挑衅、是在宣战……
怜悯。
呵。
怪不得卿荷会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她确实值得怜悯,竟然到现在才看清身处怎样的危局!那个时候他看着她,心中在想什么,他是已经预见到她的下场了是吗?
卿莹在房中踱来踱去,心中飞快地琢磨着,母后既已对她起疑,定然一直派人暗中监视着自己。
方才她未与太子一同离去,这一消息,定然传到了坤宁宫中!
最坏的情况也许是,秦王正巧听闻此事,便向皇后请求,接自己去他府上居住……
瑞香看着公主用嘴唇咬着手指,走来走去却不讲话,早已紧张得脸上冒汗,口舌发干。她知道公主这是在思索事情,也不敢打扰。
“若我猜的不错,母后对我,已有杀意。”卿莹突然站定,放下唇边的手指,呢喃道:
“只怕赐死的旨意,就在路上……”
瑞香浑身发起抖来。
一道闪电,倏地划过天际,照得少女脸色苍白,嘴唇红润。
那一瞬间,只觉阴云罩顶,鬼气森森,好似身处魔窟鬼蜮。
窗外被风吹得摇晃不止的枯枝,宛如一只一只毒蛇猛兽,张牙舞爪地朝她扑来。
卿莹当机立断:“赶紧拿上包袱,跟我走。”
“……去何处?”
卿莹毫不犹豫:
“东宫。”
东宫的闭宫时辰,乃是戌时。
超过这个时辰,任何人不得擅自闯入,违令者斩。
卿荷是在半刻钟前离开的,不知是否回到了东宫。自己必须于闭宫前抵达东宫,运气好的话,许在路上就能碰见回宫的鹤轿,把对方拦下。
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得求得皇太子的谅解和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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