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姜翎瘫躺几天后,又有精气神活动自如了。私底下,皇城内外形容姜翎为回光返照,对此姜翎也不否认,甚至有心情和臣子们开有关于自己身后事的玩笑。姜翎身子一好,贺昌立刻私下问他迦米剌为什么杀楚释。
姜翎慈祥一笑,“他杀他难道不正常?”
贺昌纳闷道,“可明明是迦米剌与楚释相互勾结”
姜翎脸色依旧不好,但他还是硬撑着与贺昌对话,“迦米剌想杀楚释很正常,毕竟楚释杀了他魔族那么多始祖,这仇迦米剌不可能不报。”
贺昌扬头,倔强道,“那迦米剌怎么知道楚释在哪儿的?在修仙的领地上,比我们的人先一步接触楚释?陛下,难道你不害怕吗?”
姜翎看着贺昌的样子,沉静道,“是我告诉他,和修仙士兵一同前去捉拿楚释的,我担心楚释修为太高,我们的人对付不了。”
贺昌恍然大悟,他呵呵笑道,“陛下,你只是告诉他捉拿楚释吗?”
姜翎皱眉,语气不悦,“不然呢?”
贺昌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姜翎,拱手告退。
漆红色的墙壁一路延伸,骨节分明的竹林在走廊两侧交相掩映,祝庭来身姿笔直的闭眼站立,不知多久,石板路有了脚步声,祝庭来胸前握剑,斜眼打量与师能一同前行的陈立恒。
师能顿住脚步,眼神复杂的看了一眼祝庭来。同为文臣之后,即使被贬作家臣,祝庭来依旧看不起被威逼利诱低头的师能,他玩味的打量师能,陈立恒没注意到这些弯弯绕绕,他一拱手,客气道退。
师能有些尴尬的离去,陈立恒目送师能远去,这才犹豫的走向祝庭来。祝庭来不言不语,只侧头打量陈立恒焦急的神色,好久,陈立恒大叹口气,“史册,好像已经在姜翎手里了。”
祝庭来悠闲的神色一滞。陈立恒向他瞥去,犹豫问道,“你说,我们是不是不得不反?”
更改了史册上的一字一句,就意味着更改了众生的记忆。它可以凭空抹去众人记忆中一个人的存在,也可以凭空加入新的生命。假使说,史册抹去了陈立恒三个字,那就意味着哪怕是陈嘉明,都不会记得有这个儿子。
这是致命的事。因为每个人不是孤零零存在于世的,他有自己的父母,有自己的朋友,从这世上抹去任意一人,意味着修仙乃至人界江山都将走向未知。
祝庭来深吸一口气,“姜翎,会用史册做什么呢?”
陈立恒仰天长叹,“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之间沉默良久,祝庭来下定决心道,“去看看姜谋吧,问问他怎么想,史册的事可片刻也耽误不得。”
相传十位始祖,其实是十种欲望的化身。与极度欲望相伴的自然是魔族生物垂涎良久的丰厚血力,除却谷弥、莫庞等八种欲望,剩下两种正在成型,一个是丹夫兽魔保存的胚胎欧亚,一个是西莱血族保存的胚胎纳什,欧亚对应的是幻想,纳什则是冷漠。
迦米剌离开丹夫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年时诚率兵抢了西莱的胚胎纳什,顺便斩首了始祖色欲,迦米剌得知这个消息后大吃一惊,他惊讶于年时诚这个后生晚辈未经他允许,斩首色欲抢夺胚胎。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他有意培养这个后生晚辈。
眼下,年时诚懒洋洋的倚躺在床上,漫不经心道,“这个色欲死守着胚胎纳什,我嫌他烦,就杀了他,反正始祖死了那么多,也不差他一个不是吗?”
迦米剌好笑道,“你的血力进步很快啊。”
年时诚扫了一眼他,“小弟这几天杀人杀的手都麻了。”
“也好,眼下魔界只你我二人主宰。”迦米剌接着道,“魔族上下混乱,始祖死亡,各种欲望混杂,我们需要一个容器收纳这些欲望。”
年时诚嗤笑一声,“这容器,去哪寻找?”
迦米剌不晓得年时诚已对自己动了杀心,他拍了拍手,一群魔兽抬着一口棺材进了屋。年时诚邪肆一笑,“我倒要看看,谁能得到如此嘉奖,成为世上所有欲望的容器?”
迦米剌一挥手,棺材盖被掀开,皮肤组织早已腐烂不见的尸骨躺在里面,骨架旁是一把宝剑,迦米剌顿了顿,若有所思道,“你猜这是谁?”
年时诚笑容一窒,他轻声道,“名剑瑶光。”
迦米剌点点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楚释。”
年时诚一愣,他疑惑道,“楚释做容器,修仙人会善罢甘休吗?”
迦米剌深深的看了一眼年时诚,他起身踱步道,“哪还有什么修仙人啊,姜翎快要更改史册了。”
“从此以后,再无修仙楚释,只有魔族楚释。”
是夜。陈立恒掩面飞过天牢上空,打伤看守后,一路闯进天牢。
陈立恒脚步匆忙,行经天牢走廊,与此同时天牢院中一片狼藉,一群掩面铁骑硬闯进来,顿时杀了看守们一个措手不及,陈立恒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终于找到了姜谋的隔间,姜谋抬眼看他,眼神沧桑。
陈立恒心中一疼,他头一次命令道,“跟我走!”
姜谋眯眼,“为什么?”
陈立恒一锤铁栅栏,恨声道,“兄弟们的身家性命都压在你身上了,跟我走!”
姜谋面色平静的打量他,陈立恒催促道,“快些!”
姜谋没说话,起身出牢房时,陈立恒将江行一横,眼中果断。姜谋一撇嘴,接过江行,他低声道,“楚释和楚宁都死了。”
陈立恒心头一窒。他偏偏头,姜谋问他,“你为什么不像救我一样去救他俩?”
姜谋说到最后甚至语有啜泣,“好歹在楚释杀楚宁时,能拦一拦他。”
陈立恒咽了口唾液,深深闭眼,他拉过姜谋,语气狠厉,“殿下,先过了眼下这关,你再找我问题。”
姜谋一甩胳膊,“我还要太子这个名分做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
陈立恒给了姜谋一拳,这一拳让姜谋捂着腮帮子愣在原地,陈立恒冷静道,“听好了,帝君手里有史册,史册都是在史官手里,他马上要死了,你觉得他能做什么?”
姜谋脸色煞白。陈立恒单膝跪地,垂头横剑道,“殿下,我等视你为救世之人,你是太子殿下,是未来的帝君!请务必为天下苍生做主!”
姜谋闭眼叹气。没过多久,姜谋拍了拍陈立恒的肩头,率先往天牢门口走去。
这一次来救姜谋的士兵显然多很多。陈立恒站在姜谋身后,低声道,“人都是贺昌找的,我来找你的路上碰到了贺昌,贺昌劝我直接反。”
姜谋点点头,看着面前聚集的众多士兵,他朗声道,“你们知道为什么救我吗?”
士兵们齐声喝道,“誓死效忠太子殿下!”
姜谋否定道,“你们是为自己的命运跟随我,你我皆在史册上,更改史册,上至王臣下至凡人,罪不容诛!”
陈立恒翻身上马,振臂高呼,“陈家军皆有,随太子殿下捉拿罪人!”
烛火通明。披着狐裘的姜翎饶有兴致的倚躺在床上,他的屋子里堆满了史册,从楚释降生起至今,这段时光的史册他居然一点点仔细翻看,他拿着笔,最终更改了一部分历史——
“楚政明育有一子一女,男唤楚天越,女名楚宁,楚天越自小天分不足太子姜谋,长大后更是与父亲楚政明生了叛乱之心,勾结外患,欲杀害仙魔大战里四处征战的帝君姜翎,罪不容诛,但太子姜谋良善,顾及旧情,放楚天越一马,楚天越逃至魔族生死未卜,姜谋因此下了天牢。”
“姜翎念及骨肉之情,放姜谋出狱,欲传位于他。”
就在他拿着笔,犹豫着这样写稳不稳妥时,殿外突然杀声四起,姜翎一愣,他放下史册,披着狐裘出了门,一出门,一只冷箭猝不及防的钉入他脸侧的柱子里。
姜翎一笑,明白是姜谋反了。但是殿外混乱,他一时也没分辨出哪个是他儿子,他怕迟则生变,于是一挥手,用仅剩的力量烧了身后的宫殿。
一屋子的过去,伴随着大火通通没了,姜翎用尽全力去放了这把火,自然身子虚弱至极。他悄悄的倚靠在柱子后,呼吸逐渐急促,眼中没了生息,瞳仁里是肆意的火光。
他喃喃自语道,“行儿,睡一觉后,你就是普天之下文治武功的新王了,再也不会有人威胁你的存在了。”
等到陈立恒等人杀到寝宫,看到满地废墟,所有人皆是心底一凉。姜谋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子,他指挥道,“都去找姜翎!”
姜翎自是躲在废墟后自然死亡。陈立恒一愣,身边有人呼喊道,“我等拥立新王!”
陈立恒后知后觉的与众人一齐向姜谋朝拜,姜谋低头看姜翎的尸体,捏紧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良久,他低声道,“择日安葬父王尸首。”
天边孤鹜飞过,朝阳初升,姜谋所过之地,万军齐拜,贺昌立于众文臣之首,脸色刚正不阿道,“先皇更改史册,已属罪孽,棘手的是这部分史册好像都是楚释的部分。”
姜谋眼下疲惫至极,他摆摆手,“都退下吧。”
贺昌不满意道,“陛下,史册的事也没研究出个结果,怎么能含糊过去呢。”
姜谋难过一笑,低声道,“你都说了,他拿走的是楚释存在的部分,也就是说,他更改了楚释的生平事迹。你我都知楚释已死,那更改他的过去又有什么用呢?”
贺昌一顿,竟不知说什么。他呆在原地,陈立恒心疼姜谋,抢先道,“都忙活一夜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贺昌大叹一口气,“罢了罢了!”
几日后,魔族丹夫境内,迦米剌站在祭天台上,他的四周环绕着始祖死亡时留下的欲望,身后是千丈魔族炼狱,祭天台下方,群魔跪拜,一具棺材停放在迦米剌身前,突然,迦米剌拿出小刀,用力在手掌处划开口子。
血流在楚释的尸骨中,迦米剌喃喃道,“十方炼狱,众魔聚首,不可安息者速回容器,我等再图魔族复兴!”
迦米剌眼中猩光点点,他向楚释弯下腰,嘲笑道,“踏平修仙,魔族复兴指日可待。”
那四周环绕的欲望果真听了他的命令,安静下来。楚释的尸骨接了迦米剌的血,肉身居然沿着尸骨缓缓生长成型,七种恶念纷纷进入楚释肉身的经脉里,终于,骚扰四方魔境的恶念平息下来,迦米剌站起身,忽略祭天台下群魔的呼喊叫好声,向年时诚走去。
年时诚抱臂观望,“都完事儿了?”
迦米剌示意他向后看,他感慨道,“你看,多么完美的容器。”
年时诚眼睛随意一扫,目光竟再也无法移开。早在以前,他就听说过楚释大名,什么光风霁月,陌上人如玉啊,但是今日一见,是真正的惊艳彻底。
楚释从棺材里起身,略显茫然的扫视四周。他浑身赤裸,皮肤白皙腻人,桃花眼更是深邃至极,他紧抿着唇,想要找回修为内力,迦米剌嘲笑道,“别费力了楚释,你的剑还有修为,都在我这儿了。”
年时诚愣愣的看着楚释的一举一动,迦米剌低声道,“现在的楚释,真的太勾人了。”
年时诚不作声,只是盯着楚释看,迦米剌嘲讽看他,“现在的楚释拥有世人的欲望,你小心点,别被他勾的哪天命都没了。”
年时诚意味不明的一笑,看着年时诚的迦米剌胸口突然一疼,他低头看去,年时诚居然用瑶光刺入了自己胸口,年时诚声音懒散,“你先没命,如何?”
距离姜翎烧毁史册一日一夜后,有关于楚释的一切,除却魔族生物外的所有人都记不得了。但他们记得叛臣楚天越与楚政明,以及史册记载中失踪的太子妃楚宁,后宫不可一日无后,于是姜谋选了良辰吉日,迎娶陈程程为皇后。
而当年的瑶光、江行、云熙三剑客,现如今的江行误会了当年的瑶光,现如今的云熙也记不得当初的瑶光,而瑶光在年时诚的凌辱下度过了最难以启齿的阴暗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