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试着拿起,再谈放下。有些人终其一生未曾拿起过什么,却张口闭口劝人放下,呵,贻笑大方。”
——大陆简史·批注版。
第九扇门,门后有一品。
陈九推门而入,不再见山,是一处农田。
夕阳西下。
有老农头戴草帽,面朝黄土背朝天,费力耕耘着。
陈九环顾四周,视线在锄头下多停留了会。
心觉观天下。
一片安宁,亦如那位老人的心境。
罕见。
少年眯着眼望向天边,感慨道:“我所处天地,两年来只有昼,不曾见夜。久违的夕阳啊。”
老人闻声转过头,脸上的褶子堆积在一起,笑呵呵问道:“你就是陈九?老陈的孙子?”
“嗯?”
老人放下锄头坐在田地里,随意道:“他和我提起过你,嗯,不错,比他形容的还要优秀。”
陈九没有回应,静静看着他。
眼中战意渐起,气势磅礴。
老人摆摆手无奈道:“不打,不打。”
陈九愣了愣,指着自己挑眉反问道:“我都这副模样了,您老还怕?”
老人扯扯嘴角,似笑非笑道:“唬我这么个老头子,好玩儿?你这小鬼,现在还搞藏拙这一套,当我不知道啊?!”
说着说着,他有些恼怒,抬高嗓音道:“看似气机枯竭强弩之末,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可实际上呢,一气之长连破八门,裹挟滔天胸意而来,已渐有无敌之心,我这把老骨头拿什么跟你打?”
顿了顿,他接着道:“最好的结果,我死,你废,没必要嘛。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养意的法子,可真够走钢丝的,一不留神就会跌落悬崖前功尽弃。啧啧,前所未闻呐。”
陈九内心掀起波涛骇浪。
仅一眼就把自己看穿,果真如此灵犀?
还是有人给其指点迷津?
他沉默了会,轻声道:“第二道门里,有两个二品,跟讲相声似的相互吹捧,都被我杀了。您与他们不同,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老人指着自己鼻子牛气哄哄道:“老夫当年,半步宗师,与袁林死战一场后落败,跌入大师境。牢笼中二十载,再跌一境,至一品。”
陈九笑了,说道:“还被关出骄傲来了,不愧是老前辈,脸皮厚度值得晚辈潜心钻研。”
老人气得嘴角不自觉抽动两下,想想又作罢,没有吱声。
陈九试探性问道:“真不打?”
老人漫不经心道:“不打。反正我是没有打架的想法。至于你嘛,刚才以心觉观天下,想必也看出老夫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同样该卸劲才是。”
“那我就换气了?”
老人不再吱声。
陈九盘腿坐下,平复体内暴躁不安、已经快要不受控制的气机。
期间心神一直锁定着老人,小心提防。
老人从始至终都安静坐着,没有出手的念头。
一气重新流转,伤势翻涌同时显露,陈九七窍流血。
他随手擦去,指着田地尽头的那扇门,问道:“那我走了?”
老人淡淡道:“推开门,即回人间。”
陈九绕路而行,避开老者离得远远的。
“哎……”
临近门处时,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叹息。
他扭头回望。
老人叹息过后,说道:“可惜了你那将成未成的无敌之心,本可以更进一步的。”
陈九只当没听见,不作任何回应,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
草?!
老人心中暗骂一声,突然莫名其妙的说了句:“山中无岁月!”
山中?
果然是瀑布山里的那位!
陈九如此想着,指尖出现一丝轻微颤动,眨眼功夫恢复如常,就要推门离去。
我不乐意现在跟您打交道,拜拜。
“混账小子!果然是发现不对劲了!还想跑?”
话音未落完,人已至,苍老手掌扣在陈九胳膊上,另一只手薅住少年脖颈。
等到二人重回农田上后,最后几个字才传入少年耳中。
残影犹存,缓缓消散。
拖着自己,做到比声音传播还要快的速度,这么夸张?
呵呵。
陈九如此想着,老老实实坐在田里,面色无悲无喜,不发一言。
都这种程度了,我还挣扎个什么玩意?
黄村里的那位武夫极致,有这老头儿强么?
未必。
老人瞪大双眼,指着少年骂道:“既然早知道是我,你躲什么?”
陈九脸色极其复杂,看着他问道:“您先说,是怎么知道我知道的。”
老人哦了声,情绪缓和些,说道:“首先,你一开始就很不对劲,不应该那么怕我。”
他伸出两根手指,接着道:“第二,最后时刻,任何正常人听到我说的那两句话,都会好奇一下才是,哪怕不好奇,也不会如你那样似的反应这么大。明明心绪万千,却硬生生压下悸动强装镇定。搞得真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扭头就走?真有你的。”
陈九无奈一笑,捂额叹息。
情急之下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得,这次是我栽了,我认。
老人来了几分兴趣,反问道:“那你说说,是怎么发现老夫的?我觉着,自己藏的挺好呀。”
陈九没有犹豫,直接道:“之前晚辈在瀑布下出拳时,有人在山里遥遥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您故意为之,我就记下了您的气息。”
老人点点头,说道:“那会的确是我故意的,你能察觉不足为奇。可刚才你是怎么做到的?心觉?绝无可能。”
“哎,您隐藏的当然很好,最开始我也没往那方面联想。可是,你埋尸体的事儿被我发现了啊!尸体上有您残留的气机波动啊!”
“哦~”
老人恍然大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疏忽大意了呢。
初进门时,老农在耕耘,地底下,埋着一具尸体。
陈九其实并没有一眼发现,只是基因里那份突然蠢蠢欲动的黑暗异能,提醒了自己,好像在说;那边有养分。
心觉探查之下,随之‘找到’那具深埋的尸体,以及其上附着的熟悉气机。
陈九拍拍屁股底下的土,问道:“老前辈,能说说了不?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老人哦了声,有些心不在焉道:“尸体?是之前的守门人,刚才扯的那些事情,都是这家伙的真实经历,以半步宗师境对阵小袁,落败后被关押在地下城中,跌至一品。当然,也是个罪大恶极之徒,否则陈寸心那小狐狸怎么会选择他来,就是要逼你去死战呀。可惜,这倒霉蛋被我提前埋了。”
小袁,小狐狸。
这两个词听得陈九心惊肉跳,逐渐有些明悟。
眼前这尊大佛,应该不是所谓囚犯。
诺大陈家,谁有本事囚他?
陈九看了看老人,小心翼翼的问道:“您是画地为牢,自囚于此?”
“放屁!”
老人抬高嗓音大骂了一句,气呼呼道:“是你爷爷那王八蛋!拿家族兴衰压我,拿人间气运压我,拿天下苍生压我!逼得我不得不被囚禁在此处!我可是他亲舅爷啊!那个王八蛋,得多狠的心呐?!死都不让我去死!”
他妈的,陈寸心的舅舅?
那算我啥?
陈九脑子一时间没转过来,有些宕机。
他嘴角直抽抽,隔了会问道:“那您老得多大年纪了?看着可不像啊。”
面前这尊大佛看起来,比陈寸心还要小上不少。
老人歪头仰天看了看,掰着手指头道:“我没读过书,算数不太好,大概一百多吧?嗯,一百多,不到一百二,正常照我这个年纪来说,倒霉些的都够死两回了。偏偏我求死不能,你爷爷那王八蛋不许我去死,非要留着我当底牌。”
陈九没有说话,垂首沉思。
沉默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望着老人,满脸认真的问道:“您死过么?如果死到一半,发现后悔了怎么办?我想,人大概都是怕死的。”
闻言,老人没去看他,目光流连于天边夕阳之上,脸上浮现出些许缅怀意味。
他笑道:“早些年间,我曾与你一样,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死着死着,后悔了怎么办?可是,我若不死,会有很多人,因我而死。”
陈九轻声道:“愿闻其详。”
“我生来愚笨,开窍极晚,也没能遗传祖上的异能基因,后来于十岁那年,踏足武道入了九品,此后更是进展缓慢,不惑之年才至一品,被同龄人甩开极远。但……”
老人言语中突然多了几分豪气。
“一路走来,再无人说我愚笨,因为,我没输过,同境无敌,甚至可越境而杀。出拳之时,不管对面是谁,是何等境界,只言胜,不虑败。五十岁那年,大陆上很多所谓的天才,卡在大师境界不得寸进,而我,已经摸到宗师门槛。六十岁,跃过宗师,于武道之途率先登顶,俯瞰众生,得以媲美当年那位神明。”
陈九目光有些惋惜,神情复杂道:“如若再觉醒异能,您的确有希望复刻那位神明的轨迹。”
“没有那么多如果呀,”老人语气有些萧索,接着道:“宗师之上的境界是什么?神明没有说,我将其定义为人圣境。”
“从那以后,我自觉无敌,一步跨过苍穹去到星海深处,但求所谓天人赐我一败。”
陈九满心赞叹,说道:“您活着回来了。”
老人想了想,平静道:“此役登天,没有胜败之说。嗯……或者讲,我败给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