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形态上的觉醒与进步,当然是有益的,可需要在恰当的时机。”
——大陆简史·批注版。
连接镜湖的大瀑布源头是地下水,翻越山脉而来,与地面的垂直高度约莫百丈,宽处十丈开外,迅猛泻落下,连岸边参差不齐的尖锐岩石群都被打成现在这副模样,圆润至极。
几番尝试过后,陈九深知凭借自己目前的体魄,暂时还是不要去找罪受。
正面掠其锋芒不可,那就迂回作战。
他深藏湖中浑身放松,仅凭一口气运行流转,细细感受着被水流挤压包裹的感觉。
水势无形,却无处不在,若能化为己用,则事半功倍。
在此之前,先适应在水中的状态。
那口气吊的越久,对自己越有利。
人在近乎极限的状态下,可以爆发出超越极限的能量,以此发掘潜能。
可少年明知岸上有个陈沉在守着,自己的本能同样也在抗拒这种难过滋味,因此他也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狠下心来坚持住。
第一口气,坚持了半个钟头。
在失去意识之前,本能告诉他:快走,否则会被淹死。
陈九听从了自己的本能,下意识向湖面游去,速度极快。
冒出头的瞬间,发梢带起阵阵水珠,陈九面色乌青,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氧气。
陈沉一直没走,听着他沉重的喘息声,说道:“水利万物而不争,为生命源头,但人们往往很忌讳一个词,物极必反。无定势的‘水’,你离它越近,越能感受到其恐怖之处。这第一课,有你学得。”
陈九贪婪的呼吸空气时,太过急躁,面颊上滴落的水珠滑进鼻腔中,导致不断地咳嗽着。
几个断断续续的喷嚏过后,他感觉稍微好一些,慢条斯理道:“身处红楼中,你又在湖上守着,我的本能同样不允许把自己置于死境中,因此无法全心全意的去适应水势,效果不佳。接下来我会蔽了自己五感,全凭心神沉浸其中,你注意盯着点,不到濒死之际,不要救我。”
说完,他没再理会女人,再次扎入湖中,缓缓朝着漩涡中心游去。
越陷越深,直至漩涡最中央。
陈九试着往上游去,同时屏蔽五感。
有一尾硕大锦鲤从它身边游过,甩尾间带动水势流转,推着自己前进,临别时那双大眼睛似乎瞥了瞥少年。
是的,水势可逆,借力而行。
陈九如此想着,下意识伸出双手在水中划过。
有轻微气旋贯穿水势,引动水流走向,推着自己极速向前。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泻力之时,陈九仔细感知着水流变化,转眼间他再次挥动双臂,朝刚才相反的方向发力,双掌十指张开作钩状,似要抓住水势,罡气倾泻间化它力为己用,再次顶着压力前进数米。
离湖面越来越近,水势也越发暴躁,暗流涌动,每一次在即将掌握它流动的规律时,水面都会再次变得混乱不堪。
乱流中,陈九艰难地借用着水势来维持自身的平衡,以保自己不会被水流冲到更深的地方。
每一次挥动双臂借势而行,都是个消耗体力、氧气的过程。
每一次即将破水而出,都会被乱流重新打入湖中。
僵持之下不得寸进。
很快,半个小时过去。
之前陈九到这个时间段,提上来的那口气已然用光,迫不及待地返回湖面补充氧气。
这一次,他没有走,仿若无事发生,心神完全沉浸在被水势包裹的感觉中,琢磨其中流动的规律,手臂看似胡乱挥舞,实则顺势而行。
一分钟后,陈九的身体发出警告,似乎要强行中断这份自寻死路的行为,他压住心底的那份悸动,不管不顾。
他淹没在湖中,水与污泥、杂草等物堵住自己的呼吸道,喉咙、气管开始发生痉挛,引起窒息、缺氧,整个机体处在危急状态。
湖面上,陈沉黛眉轻蹙,双臂环胸轻抬手指,每一次的敲击都会落下指尖。
满五下,她便会救人。
这小子在搞什么鬼?真要把自己淹死?
身体撑不住了,水中的陈九猛然睁开双眼,清晰的判断出自己目前的状态。
就这么放弃吧,饭要一口一口吃,得慢慢来。
可如果在此放弃,先前的努力都会白费,下一次我还能否来到这个位置?
哪怕来到,再坚持不住的时候,会不会又对自己说,暂时放弃吧,等会接着来试试?
哪有这么多下一次?
这次不行,次次都不行。
心神万般流转间,湖面上陈沉落下两根手指。
水中,陈九下意识的吸了口气,大股水流顺着鼻腔滑进肺部,好似火烧般灼人。
去你妈的,不管了。
陈九屏气凝神,用极强的意志力换来最后一次出手的机会。
双臂摊开一掌在上,一掌在下,画圆而行,水势在力的牵引下不停流转,生生不息。
陈九也到了崩溃的地步,刚起势便中断,意识近乎消散,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直直没入湖中。
生死一线间,陈九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在下沉,看到了湖面上已经准备出手的陈沉,看到了四周的游鱼、浮萍。
以神观天下。
之前在红楼三层中,面对凌悦宁的催眠时,陈九也这么做过,不过当时是在借助六感去‘看’,更确切来说是一幅出现在脑海里的画面。
现在,却是真正意义上的神游,或者说是濒死之际的回光返照。
意志观它、观己,这个‘陈九’没有悲喜哀怒,默念道:“水势如龙,借之则起。”
不断下沉的肉身应声而动,再次起手作画圆状,将水流聚集一处后重重朝下砸去,整个人顺势往上飞跃。
湖面上,陈沉停止了所有动作,面带微笑安静站着,目光聚集在脚下,仿佛能透过厚重水幕看清少年的所有动作。
大瀑布下银河激荡,源源不断地砸落在镜湖水面上,带起巨大漩涡。
有人纵身飞出湖面,以肉身抗击汹涌下落的水势,稳稳落在岩石群上。
在脚沾上石顶的瞬间,陈九睁开双目,眼泪鼻涕一大把,还没来得及咳嗽,下一秒就被重新冲进湖里。
但他笑的很开心。
这次,成功踏出第一步。
几秒钟后,陈九缓缓浮了上来,没有再逞强继续下去,也没搭理陈沉,晃晃悠悠的游到岸边,双臂撑住岸边石头,艰难的跃水而出。
他翻身上岸后,仰面朝天,大口喘着粗气,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胸腹上下起伏,嘴巴、鼻子、耳朵里不断有水溢出,还掺杂着不少水草、污泥,以及刺眼的鲜血。
陈沉缓步走近,居高临下望着少年,面容淡定,语气说不清是赞赏亦或讽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这种向死而生的觉悟尽管很愚蠢,但非常不错。”
这个小小的试炼,她从来不认为能难倒陈九,只是时间长短问题罢了,按部就班的打磨好体魄即可,再慢慢往瀑布底下钻,去适应。
万万没想到的是,陈九竟会如此决然,把命押上,强行去赌自己的身体能冲破漩涡激流,直面瀑布洗刷。尽管只坚持了一瞬,但这份决心令人侧目。
扪心自问,把她跟少年的身份、位置调转过来,自己作为陈、程两家的幼孙,敢不敢如此舍下身子去拼?
答案是未知。
给不出答案,往往意味着没有自信。
陈九自己倒是没太多感触,轻轻咕扭、活动着酸痛的身躯,抬眼望向女人说道:“你看看你,长得多好看?”
“嗯?”
陈沉脸色微变不明就里,被这极具跳跃性的转折夸赞弄得有些疑惑。
“身材高挑纤细,且肥瘦有度,皮肤白皙至极水嫩光滑,前提是抛开满手的茧子,脸蛋五官更是标致,黑白分明的秋水长眸,黛眉如云平铺其上,嘴唇纤薄鼻梁高挺,连耳垂都显得晶莹剔透。好一个老天爷赏饭吃呀。”
陈沉面色渐渐变冷,轻眯起眼杀气十足道:“有屁就放。”
陈九一边往外咳血一边笑着说道:“就是脾气太差,性格太差,就像你的烈焰红唇一样让人不舒服。就比方说刚才那夸赞我的样子吧,不,从进入红楼开始就这样,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俯瞰我,举手投足间处处指点江山,好像我多傻、多入不得你眼似的。嘿,女人,哥跟你说,我自有一套修炼法门,你只负责带哥入门就好,剩下的,轮不到你插手。”
陈沉也笑了,红唇上挑,诡异而妩媚。
“你似乎每次都这样,稍稍做成了些事情,就开始得意忘形。”
陈九撇过头去没看她,嘁了声说道:“看不惯你那副样子罢了,都不是用嚣张跋扈能解释清的,而是赤裸裸的不把别人当人看,这个毛病早就说过你了,咋滴,就是改不掉?”
陈沉少见的没有立刻发怒,平静道:“现在滚回茅屋里,打满一桶水搬回去。限一分钟内完成,否则你的脚筋会被割断,到时候只能爬着去干这件事。”
袖中有短刃出鞘。
陈九心觉敏锐,一下子就判断出这疯女人来真的,啐了声脑子有病后,连滚带爬地朝茅屋那边飞奔而去,剧烈起伏下牵动肺部伤势,一路上又呕出几两鲜血。
屋内,少年扛起大桶看了眼远处,发现陈沉没有跟过来,低声骂了一句:“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