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倚靠在客栈的天字号上房的雕花拔步床上,他的腿伤很重,新伤叠旧伤,几乎不能走动。
至于他究竟是自己爬进来的,还是被抱进来的……他不是很想说话。
大夫在帮他处理伤口,林默则坐在一边的漆木桌上吃夜宵。
汤鲜味美的牛肉面,再配上一大盘油煎包,林默吃得正香,房间里烛火跳动,幽寂中传来一声极不和谐咕噜声。
有人的肚子发出一声饥饿的哀鸣。
这人当然不可能是大夫,他被林默刚从饭桌上请下来时,一连打了三个饱嗝。
“大夫。”林默放下筷子道:“怎么样,他伤得重不重啊?”
大夫捻着胡子,面露纠结,几番犹豫之后才说道:“外伤倒没什么,只是这腿……唉,本就有严重的毒伤,合该好好修养才是,然今日又遭扭伤,怕是要尽早斩断才能保命了。”
这真是大不幸之事,林默放下手中的油煎包子,微微颔首以示同情。
大夫接着道:“至于何时斩,怎么斩,这就不是在下擅长之事了,还得您另请高明。哦,还有,除了腿伤外,这位公子的旧疾亦十分严重……唉”话说了半截,他起身摇着头,收拾完药箱就要走,被林默拦下了:“这就完啦?不开点药?”
大夫捻着胡子叹道:“不是很有必要,他想吃点什么就给吃点什么吧。”
林默:“……”这话术她熟,之前大夫就是这么跟她太爷爷说的,说完不到两个月人就没了。
送走大夫,再看向苏梦枕,她的目光就变得微妙了许多。
要死了?也不像啊,刚才他以一敌好几十,那气势,那派头,看着再活个三五十年问题都不大,怎么看个大夫就要死了?
床榻上,苏梦枕发丝垂落,脸颊染血,白绢捂着嘴压抑着咳嗽着,看着颇有几分苍凉破碎的美感。
似乎只有这时候,才能在他身上看出病弱气来。
林默在心里默叹,他竟会在自己家门口被人围攻,险些丢命,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名鼎鼎的苏楼主,白道龙头,怎会落到这般田地?究竟是寻常帮派火并,还是那幕后之人下的黑手?
这一变故把她预先想好的计划都打乱了。
林默在看苏梦枕,苏梦枕在看桌子上的油煎包。
他本就重疾缠身,全凭一口真气吊着未死,今日又鏖战许久,若非有着强大的精神力为支撑,早已昏死过去。
然而这股精神力毕竟不能当饭吃,他真的好饿好饿的。
油煎包也是好香好香的。
就这么你看我我看它,看了一会,苏梦枕率先转过头,除了道谢就是沉默,什么也不说,看起来很高冷,很不好接近的样子。
林默端着包子走过去,笑容温婉:“吃点。”
苏梦枕拿了一个包子,有意避开林默的目光,沉默地吃起来。
他的吃相很斯文,一点也不像饿得肚子咕咕叫时吃东西的模样,慢条斯理,颇为优雅。
林默看着看着,忽然道:“你就不怕我下毒?”
苏梦枕停了一下,不以为意道:“大魔王要杀一个人难道还用得着下毒么?”他吃完了一个包子,又伸手去拿第二个:“我听说大魔王林默从不为自己杀人,就算有人给她下毒,将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要了那个人的命。何况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给我下毒?”
“你认识我?”
“我见过你。”他道:“当年万军之中,遥遥一瞥。”
林默还等着遥遥一瞥后面会接什么好听的赞美她的话,没想到苏梦枕就此打住,说遥遥一瞥,就遥遥一瞥。
她把装包子的盘子放到苏梦枕手边,顺势坐在床上:“早就听说金风细雨楼的消息最灵通,那么苏楼主知不知道,我放过的那些人并没有真正触及我的底线,而触及我的底线的,要么被我杀了,要么生不如死?”
苏梦枕没有说话,他在吃东西,他吃东西的时候从不讲话。
很快盘子里四五个油煎包只剩下了一个,是被林默捏在手里,想吃还没来得及吃的那一个。
林默把盘子拿走,回身给他倒了杯解腻的茶水,天字号房的茶水永远都是热的。苏梦枕轻吹茶杯上升腾的雾气,忽然道:“你救我并非是路过,你是专门来找我的?”
“不错。”
苏梦枕将茶水一口饮尽,被子在手中转,目光凝在杯子上:“有人触及了你的底线,你想要他的命,而那个人可能是我?”
“不愧是白道龙头,还真是聪明。”
这是当然的,在江湖上混,若没有脑子,无论武艺多么高强也决计活不长的,更别说当上一方势力的领袖。
林默似笑非笑道:“你不想为自己辩解一句么?比如解释一下自己什么都没做,是有人在栽赃陷害你?”
苏梦枕肃然道:“我做过很多事,也杀过很多人,但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无愧于心,杀的每一个人都天经地义,只是不知这其中的哪一件事触及了你的底线。”他接着道:“无论哪一件事我都绝不后悔,今日你救了我的命,所以你即便要杀我,我也绝不会反抗。”
“你倒坦诚。”林默笑了一声:“我可以不要你的命,只希望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我要听实话。”
苏梦枕的眉头皱起,显然他很不喜欢被当成犯人一样审问,碍于救命之恩,他忍耐下来:“你问,我一定据实相告。”
“第一:你的金风细雨楼有没有朝廷背景?”林默盯着他的眼睛看,以确保不会遗漏表情上任何一个极细微的变化。
上官金虹曾放言这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说谎,还能将他瞒过去,他会看会听,会根据对方的微表情、回答的间隔和声音变化来分析这个人有没有说谎。他不仅头脑很灵活,思维反应也很快。
林默跟他相处了两个多月,刚好也学会了他这项本事。
作为回报,他也从林默那学走了一整套思修和马哲理论,并不算亏。
苏梦枕答的没有犹豫,表情也没有变化,淡淡道:“有,这里毕竟是京城,任何一股势力想在京城站稳脚跟,初期都少不了朝廷的势力相助。”他冷淡的眸子里忽然有了些许骄傲色彩:“不过近几年来,那股朝廷的势力已渐渐淡出。”
“哦。”林默不置可否,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问了第二个问题:“你认不认得十三凶徒?”
这个问题苏梦枕就没那么淡然了,他的脸就像驴粪蛋上了一层霜,变得又黑又冰,冷冷道:“天下不认得他们的人,只怕还很少。”
“哦?”林默道:“他们在数日前已落入我手中,你知不知道?”
苏梦枕道:“我听说江南道一十八连横镖局接了一批红货,道上很多人都在打这批红货的主意,我还听说局主赵江尘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受人指点,找上了你。若真如此,十三凶徒落入你手也是应该的。”
“你的消息的确灵通。你知道,他是受了何人指点么?”
苏梦枕沉吟道:“表面上是金钱帮的第八舵主向松,但实际上,真正告知这则讯息的人极有可能是上官金虹。”
林默叹了口气:“抱歉,接下来的问题我可能要换种方式问了。”
苏梦枕的目光转向了床账,一双手攥紧了身下的被褥。
他被一条锁链牢牢捆住,颌下是一排冰凝成的小针。
“你知道上官金虹为何要将这条消息透露给赵江尘么?”
苏梦枕道:“原本不知道,不过……我现在或许知道了。”
“他要设局杀你。”
“不错。”林默冷声道:“他想杀我我不怪他,毕竟是我先欺负了他,他想杀我也很正常,可他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不该勾结十三凶徒的幕后黑手,将镖局的行踪完完全全透露给他!”
“所以……”
林默目中流露出深深的痛苦:“他们想杀我,尽管来杀好了,为何要牵连无辜的人!那些平民百姓做错了什么?那些镖师做错了什么?张三……连他也为我而死……”眼已泛红:“那个人为了灭口,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灭口?”
林默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他得知我与镖局分道而行的消息后,竟派出朝廷官兵杀十三凶徒灭口,其中就有神机营!”
“你怀疑我是十三凶徒的幕后老大?!”苏梦枕忽然激动起来,挣扎着铁链,怒道:“你可以杀我,但绝不能用这种理由来杀我!”
林默瞧着他,手一挥,撤走了铁链,呆呆道:“你不是。”
“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何会在自家门口被人围攻?你的兄弟手下都到哪里去了?”
“他们自他们的去处。”苏梦枕苦笑,自嘲道:“像这样的劫杀,我这一年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无非是与六分半堂之间互相倾轧,这次多半也是他们的手笔,若非有弓箭手掠阵,我也不必……”说到这他忽然停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挣扎着要从床上翻下来:“是他!十三凶徒的幕后首领一定是他!”
林默也从床上站起来,微笑道:“不错,是他,也只有他。”
一石三鸟,几乎将半个江湖都套了进去!
回金风细雨楼!那些人说不定还没走,那里一定有更确凿的证据!
围杀苏梦枕的人果然还没走,他们举着火把四处纵火,林默赶到的时候,见到的是一片火光,听到的是刺耳的狂笑。
林默的拳头已收紧,偏偏最该愤怒的苏梦枕没什么反应,好像大火烧的不是他的家一样。
“他们烧了你的楼,毁了你的基业,你好像没什么感觉。”
苏梦枕淡淡道:“他们烧的不过是最不重要的房子和财物。”
“最不重要?那什么才重要?”
“人,人最重要。”
大火冲天,火光下,苏梦枕唇边竟泛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弟兄们早已得知消息,按照他的命令绕道攻击六分半堂,里面重要的资料也早早搬空,只剩他一个活靶子在这里,这一仗他固然狼狈,却没有输。
林默轻嗤道:“可若没有财物,你很快就会发现你的兄弟们会变成你的麻烦。”
“哦?”
“他们也是人,人总是要吃饭的,你若想让他们成为你的助翼,自然少不了要喂饱他们的肚子,否则,他们会把你连皮带骨的吃下去。”
这是林默这两个月来掌握金钱帮所学到的宝贵经验。
她手腕一转,黑红条纹的乖离剑已攥在手中,扭头微笑道:“不过也别担心,倘若你真变成了穷光蛋,我这里倒是可以给你介绍几个兼职。”
乖离剑的飓风已在湖畔扬起,越过一整条湖泊,湖对岸飞沙走石,而这也只不过是她的一个起手式而已。
放火的黑衣人们可要倒了霉了,有人已认出了她手中的那把可怕的剑。
乖离剑在很多时侯比魔王要可怕得多。
正面遭遇魔王怎么办?黑衣头目稳住所有人,告诉大家不要慌,我们要利用人多的优势——利用人多的优势逃跑,记住,一定要分散跑!
黑衣人们顿时如鸟兽般四散而逃,个别几个人鞋都跑掉一只。:,,.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