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长意说出口的话,游暄向来都不会质疑。
往常出山外训,曲长意鲜少出现,可有了游暄这个徒弟后,也开始不得不跟着下山,旁人便不敢来与游暄交谈,倒是显得他有些孤零零的。
与其他师长不同,曲长意是最为严苛的,当初教他们御剑的方法,竟然是将一群小崽子赶到云雾缭绕的山崖上,逼着众人跳下去。
有人小声问:若跳下去,还是学不会御剑,师叔会来救我们吗?
曲长意眼神淡漠,言简意赅:不会。
没人敢质疑,可心底大约都觉得曲长意毕竟是宗内的长老,一定不会让他们死在这的。
游暄那时也有这种侥幸心态,于是头一次御剑,便摔断了肋骨和腿。
当真没人接住他。
幸而崖下是条河。
可他修为最差,又是个十足的倒霉蛋,几十个师兄弟里,大多都在跌落的过程里学会了御剑,即便摔进河里的,也没人比他伤的更重。
游暄溺在水中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最后不知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挣扎着爬上了岸边。
崖下遍地荒草,沾湿的衣物滚了沙土,鲜红的血染透了浅青布料,整个人狼狈不堪地呛咳。
肺里的水混着血液烧得他几乎窒息,而就是这样落魄的样子,却全都被师尊看在眼里。
曲长意正坐在不远处的树梢上看着他。
游暄起初没有察觉,待发现时只觉羞愧得抬不起头。
他分明有着天底下最厉害的师尊教导,却空占着九云峰唯一弟子的位置,修行进度比许多人都不如。
游暄少时只清楚摩诃族修行艰难,却不了解原来他与旁人真的有这么大的差距。
他想要站起身,起码在师尊面前保留一丝体面,可腿上稍稍用力就传来剧痛,疼得全身都发抖。
脑袋里浑浊一片,连师尊什么时候到了他面前也不知道。
曲长意蹲下身看他,语气平静:“疼吗?”
游暄说不出话,只能颤抖着点头,曲长意抬手覆在他腿上:“你不该寄希望于我。”
丝丝绵绵的灵力钻进血肉里,修复着骨头断裂的伤处,游暄满头大汗,几乎要晕过去,模模糊糊地回答:“弟子修为不济,给师尊丢脸……”
曲长意打断他:“以你之能已可御剑,学不会,是因为心存侥幸。”
游暄抬头看过去,却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直到痛楚渐渐消退,他才听到师尊低声说:“你天生不同,想活下去就要付出比旁人多十倍的决心和努力。”
血水与沙土混合,腿上的疼痛消退,其他伤处便显得痛起来。
曲长意没有再耗费灵力替他治愈了,只是抬手点了点他眉心,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珠便浮现出来,刚滚落到曲长意手心里,就化成粉末了。
游暄愣愣地看着,曲长意说:“这是宗内替弟子护命的凝魂珠,每人只此一颗,此后就再没有退路了。”
“游暄,你不能等人来救,我不会永远在你身边。”
曲长意的话从来都是正确的,没有任何一次失误,这次也一样,他断定游暄的弱点,于是亲手将其摔碎了。
自此后,游暄再也没有质疑过师尊的话,如今却要不停的告诉自己,师尊只是糊涂了,不能被他说服。
打从洛谷出来以后,曲长意便一路带着游暄往北走,游暄每每提到无念大师他们,都会被严肃的告知,那些人都是妖魔变得,是来害他们的坏东西。
游暄本就对曲长意有着极端的信任,几日听下来,有时候真的会怀疑自己才是脑子糊涂的那个人。
这一路倒是走的安静,没人来跟着,只是沿途也听说了些风言风语,说是修界的许多人都一夜之间失踪了。
游暄心里念着对不起,一边给宗内传消息,只能期盼有人能拆破师尊的结界,将洛谷中的众人解救出来。
只是应该需要花费许多力气。
除此外,便是有关于曲长意的八卦。
如今长意仙尊已经不是原本的那个仙尊,而是个惹是生非的疯子,有人惋惜,就也有人嫉妒,落井下石地说些恶毒话。
游暄忍了许多时日,最后还是忍不住唤出木鸟啄了那多嘴之人一通,看那长舌小人落魄地逃走,心里却没有觉得痛快。
他性子也算温和,很少为什么事情动怒,曲长意兴致勃勃看他气鼓鼓的样子,觉得也很有趣,却又不明白他到底生什么气。
“少主因何心烦?”
曲长意仍是这样喊他,游暄也有些听习惯了,从开始的惶恐态度,转为现今的坦然,便说:“只是那人胡说乱说。”
游暄不想让师尊知道哪些话,只含糊其辞,曲长意想了想,又问:“他们谈论的都是仙门之事,少主心生向往也是难免,只是那些所谓的仙人也只是沽名钓誉之辈,是敌非友。”
这话游暄听懂了。
不知道为什么,师尊似乎并不想回去,并且总是想切断他与旁家宗门的联系,大有提防之意。
见他不说话,曲长意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颇有些愧疚地开口:“只可惜属下愚钝,从没能学得什么术法。”
长意仙尊愚钝?!
游暄惊诧,忙开口道:“师尊怎会愚钝,若是师尊愚钝,这世上就再没有聪明人了。”
曲长意只当他是依赖自己,心底泛起甜味,夜风过冷,便翻出披风替游暄披在身上:“罢了,等我们到了地方,也可以寻些书本学习,少主不论想学什么,早晚都会有出路。”
湾塘里绽着睡莲,月光柔柔地洒下来,落在曲长意的肩膀上,映得他神情柔和,与前几日的张狂完全是两个人的样子。
游暄心里担忧不减,却还是没出息地沉迷于师尊如今的温柔,哪怕是浅笑着和他说话,也暖得好像是太阳。
所以他张了张口,最后只问道:“师尊,我们究竟要去哪里啊?”
“去疆北,诺塔尔草原上,很久以前我曾经在哪里住过,是个很美很好的地方。”
曲长意说起诺塔尔的时候,眼睛难得亮了一下,游暄心想,看来师尊的确很喜欢。
于是他便跟着点点头,夜半又传了消息给宗门里,却不知道木鸟没飞出十里,便被一股青灰色的烟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诺塔尔草原并不近。
若是御剑,再慢三日也该到了,可若是骑马就要花费十日,游暄悄悄观察着,生怕师尊又一睁开眼就换了性子,没想到最后竟然平安抵达。
草原是完全不同的地方。
如今的陆地并不如千万年前多,多被海水覆盖,山海环绕着内陆,但北面寒冷,往往没什么人多的大宗门。
少了宗门驻扎,妖魔鬼怪便要肆虐,是以北面的人烟也少,除了那些世代居于草原上的族群。
草原上的传说也多,普通人没有当地游牧人带领,是无法穿越这片草原的,所以当看到他们出现的时候,苏尔曼部落的人们都很高兴,又听闻他们是修士,更是献上了最尊贵的礼节招待。
牛羊慢悠悠地晃在山坡,他们抵达苏尔曼的时间已经不早,游暄第一次在草原深处看到了日落。
湛蓝的天空被云层铺满,又散出澄金紫红的斑斓颜色,这是九云峰鲜少见到的丰富色彩,九云峰永远是冷色调的,与雪融为一体。
这样的草原是小修士们不敢轻易踏足的地方,比起妖魔鬼怪,有时天地自然更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出现无法应对的情况,游暄也只在地图上见过诺塔尔。
他忍不住盯着云彩看,心境随着环境一同变得通畅豁达,也许是热情的牧民感染他,也跟着吃了许多没喝过的奶酒。
这里的酒是烈性的,就是奶酒落到胃里也烧灼,却不叫人难受,只觉得痛快,最后两颊染上两团红晕,醉醺醺的样子,看起来叫人忍不住想伸手捏一捏。
曲长意手指跟着心跳轻动了动,最后扭头专向围着篝火跳舞玩闹的那群孩子,眼神不自觉的柔软下来,走过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最后还分给了小孩一些金银配饰。
游暄并不适应草原的温差,本来被冻得发冷,正一口口喝奶酒,看着看着就皱起了脸,原本看着小孩子的笑容消失不见。
他眼神发呆,显然是喝不惯草原上的酒,只觉得好喝不知不觉的醉了。
曲长意回来的时候,就见到他正拧着眉毛,一下下地□□地上的草,沾了满手的青草汁。
形容男人用漂亮大概不是很合适,可曲长意就是这样想的,他觉得这世界上再没有比游暄更美好的人事物了,是需要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于是他坐在游暄身边,用帕子替他擦干净手指。
游暄很久才迟缓地回过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向前凑近过来,两个人几乎连鼻尖都要碰到。
曲长意呼吸似乎都停滞,晚风猎猎,仿佛要将他心脏吹开个洞。
即便酒壮怂人胆,但游暄只是有点凶地用额头撞了下曲长意的脑袋,然后就捂着眉心说头疼。
曲长意苦笑不得,低头去哄他:“喝醉了?”
游暄转头看他,眼里像是氤氲一汪水说:“师尊偏心。”
曲长意不明白:“我怎么偏心?”
游暄不说话了,就只捂着头沉默,无论曲长意怎么哄都不肯开口。
直到篝火都要熄灭,才等到游暄摸着眉心说:“明明别人都有,可我再也没有了。”
曲长意还是不明白他的话。
只是篝火彻底熄灭了,游暄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乖乖回到了帐篷里,他不放心跟过去,却发现里面压根没有了游暄的影子。
曲长意的神情瞬间变了,他心脏慌得厉害,转身出去找人,寻了一圈没见到人影,身上的戾气越来越重。
难道这里也不安全?
是他的错,不该放游暄离开视线的……
曲长意眼底的血气再次泛起,然而未等他情绪彻底崩掉,游暄就摇摇晃晃地捧着一些东西又出现了。
“少主,你去哪里了?”
他声音好大,吓得游暄去捂住他的嘴:“嘘——”
游暄警惕地看看周围,勾住他衣袖拉进帐子里,曲长意无法开口,却被他轻轻一搭手指就跟着走了,待到了里面才看清他怀里的东西。
都是他晚上送给孩子们的小玩意。
游暄直接掀开被子,将所有东西推到了一起,又躺上去抱紧,口中喃喃:“全都是我的。”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