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彭!”
肥硕的手掌重重拍在桌子上,
力量之大,就连杯子里的红酒都被震了出来,洒在洁白的桌布和奶白色的昂贵西装袖口上,经明晃晃的阳光一照,红的就像刚从身体里淌出来的血一样。
在黑水镇的最北端, 有座宏伟的五层高楼耸立在宽广平坦的空地。
向镇子里的每一位居民打听,都能知道这就是黑水镇政府新建的办公楼,但很少有人能够有资格进入这栋建筑物的四楼以上,更没几个人知道黑水镇办公楼的第五层,也就是顶楼的那一层居然只是一间供某些人用餐兼交谈的餐厅。
黑水镇酒吧的二层虽然装修奢华精致,服务也周到, 但过于显露,并不能满足一些人私密性的要求。于是在修建政府大楼的时候,这些人轻轻动了动手指,就在黑水镇政府日常办公的头顶顺便多盖了一层私人餐厅出来。
这间无人知晓的专属餐厅,别说是黑水镇的普通居民,就连在这栋办公楼里天天上班的普通职员都不曾知晓。整个黑水镇,除了修建餐厅的那些人外,也只有镇长,副镇长级别的人物才有资格混个位置,坐在这间餐厅中央的大圆桌上享受美食,大快朵颐。
贝克特上校当然也有这个资格,不过他中午并没有出现,于是洁白桌布所覆盖的大圆桌上今天只呈上来四份美食:刚出锅的龙虾,新煎好的牛排,以及窖藏了十几年的波尔多红酒。
当整个镇子都为了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而绞尽脑汁,甚至已经有人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的时候,这些换成现金足够普通家庭吃上好几个月的美食美酒并没有引起在座之人的兴趣。
他们任凭面前烤得恰到好处的牛排开始变硬,香味扑鼻的海鲜慢慢冷却, 价值连城的红酒也醒过了时间, 几人还是丝毫没有拿起刀叉,吃上一口的打算。
“真是岂有此理!”
一向沉着稳重的阿摩斯·兰辛先生终于忍无可忍,气得拍了桌子:
“难道你们就这样干看着?”
兰辛先生脸上的几层肥肉微微震颤着,也不知是因为疼的还是气的,可他的这一番故意为之的表演并没能唤起另外两方的回应。
英伦贵族穿着的黑衣中年人,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继续摇晃着杯子里的红酒;另一边年轻的菲利普·来克勒克倒是抽空往这边瞅了一眼,但很快又把目光移回到了他新婚不久的妻子——杰西卡·来克勒克的脸上。
四个人,代表三家公司,
正是除了整个西尹丽莎白州政府以外,在黑水镇说话最管用的几个人,有时候就连黑水镇的镇长都得看他们面子。
阿摩斯·兰辛是本地人,把控着整个西尹丽莎白的木材,煤炭和钢铁等资源;
接替父亲的来克勒克先生带着他的新娘来自遥远的圣丹尼斯,却掌握着往返于黑水镇百分之八十的船只,货真价实的运输大王;
至于打扮老式且传统的黑衣中年人罗尼先生,则为黑水镇棉花,白糖,酒水, 药品等重要物资提供了保障。
他们三方之所以能在今天聚到一起,除了因为有份出资修建这座秘密餐厅, 还因为他们跟贝克特上校在封锁全城的情况下合作了一把,借此机会哄抬物价,大赚特赚。
不管他们赚多少,这些钱里肯定也有贝克特上校的一份,相应地,贝克特上校手下的平克顿侦探也要保证他们的市场独家和稳定。
而在今天,贝克特上校之所以没有出席这顿约好的午餐,就是因为曾经言辞凿凿的上校食言了。他并没能像之前许诺的那样,把威胁挡在镇子之外,更没有能保护好他们三方势力在黑水镇,高价出售物资的安全。
混乱是从早上开始的。
天刚微微一亮,
阿摩斯·兰辛先生还没开门的杂货铺门口,揣着大量现金,等待购买紧俏生活物资的队伍就排出去了老长。在排队的过程中,有人就注意到杂货店的墙外被人用石灰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就像一个被放大许多倍的大写字母“X”。
但不管是忙着理货,准备开门的店内伙计,还是守在门外,拿着武器维持队伍秩序的平克顿侦探,对此都没有在意。
直到一个黑影拿着枪,从一边的巷子里冲出来。
“呯呯呯呯呯呯……”
一时间,
杂货店门口枪声大作,
但由头到尾只有一个人在扣动扳机。
拿着武器的几个平克顿侦探还没端起枪来,就被打死在当场,然后是杂货店里刚推开门,正准备开口吆喝的几个伙计。
不等排队的居民四下逃开,那道黑影就已经冲进店铺里,从货架上抢走一瓶威士忌后,又冲出来转身逃进了另一边的巷子里。
物价的飞涨带来的必然是秩序的紊乱,尤其是持枪抢劫,一天发生七八起都很正常。但像今天这么勐,这么疯,一出来就打死七八个平克顿侦探,却又偏偏只为抢劫一瓶威士忌酒的抢劫桉件,还真是头次。
正在周边巡逻的其余平克顿侦探很快追了上去,但正也因为追得太勐,居然撇下地上的尸体无人管理,也在杂货店的周围留出了一块无人控场,维持秩序的真空地带。
一边是平克顿侦探和杂货店伙计死不瞑目的尸体,
一边是店铺内琳琅满目却又价格昂贵,随便多拿几件都有可能倾家荡产,需要卖房卖地来还债的粮食物资,
站在中间,刚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众人稍稍有些犹豫,就作出了符合人类本性该有的选择。
银行在被抢劫时,有多少客户或是职员顺手牵羊不得而知,但当其他地方的平克顿侦探闻讯赶来支援时,这股趁火打劫的洪流已经无法阻挡。
除了他们平克顿侦探自己,
是个人都在抢!
之前排队的在抢!
没排队的也在抢!
已经来了的在抢!
得知消息赶来的也在抢!
更要命的是,这些人里十个有八个都带着枪!
最后的一丝理智,让这些原本是普通人的黑水镇居民在抢劫的过程中遇到同类最多也就是彼此推搡而已,可当有平克顿侦探出来制止时,一切就不一样了。
长达三天三夜的封锁,宁抓错不放过的压迫,还有迟迟未曾兑现的怀疑,贝克特上校早把平克顿侦探推到了黑水镇居民的对立面。
敌对的情绪,
再加上长时间的压抑,
终于酿出了足以扣动扳机的愤怒和勇气。
第一枪是谁开得已经无人知晓,但紧跟着就有第二枪,第三枪……就像在杂货店门口点燃了一串大号鞭炮。
等到弥漫的硝烟散去,地上又多了七八具平克顿侦探千疮百孔的尸体。个别几个侥幸活下来的,也躲到一边不敢出声,眼睁睁地看着这支队伍将兰辛先生的杂货店连同后面的库房一起洗劫一空。
杂货店是搬空了,可这支队伍却没有就此散去,抢到物资的已经散去,但更多赶来的人还是晚到了一步,什么都没有捞到。
抢劫这种事情本来就是手快有,手慢无的,但是这笔账不能这么算:不怕大家都没有,就怕自己没有,这是人心,也是人性。
迟来的这些人不知道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听到了枪声也见到了平克顿侦探的尸体,还知道另外两家销售高价物资的店铺在哪里。
尸体上的鲜血映红了众人嫉妒,贪婪,还有饥饿的眼睛。
是人都知道,不管杀红了眼,还是抢红了眼,这种病都是会传染的。而且人越多,传染得越快,最后终于蔓延成一股洪流,将拦路的平克顿侦探淹没在人潮里。
先是两个物资销售点,然后是平克顿侦探大楼,跟着就是骑兵军营,这只红着眼睛的队伍差一点冲破最后的封锁线,闯进军营中存放骑兵和平克顿侦探生活物资的仓库。
幸好贝克特上校及时把大平原上的骑兵们集结回来,以武力镇压的方式驱散了抢劫的队伍,不然用不了多久,这支越聚越多的队伍就会抢到他们三家公司,甚至他们的家里。
但这并不是令阿摩斯·兰辛先生如此愤怒的全部原因,更让他感觉不爽的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贝克特上校不仅没有出来给他们一个解释,他们甚至已经从十二点都等到一点了,居然连个人都没有派过来。
这跟当初找他们帮忙,一起封锁黑水镇时的态度可完全不一样。
“我们当初就不应该帮他!”
喘了几口气,肥硕如猪的兰辛先生坐回到被他压得吱呀作响的椅子上,看向一边举着酒杯不说话的黑衣贵族:
“罗宁先生,当初是您把贝特镇长介绍给我们的,也是您一直在为他说话,现在,您不应该再说点什么吗?”
“说什么?我只是个介绍人而已,当初是我们三个一起做的决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兰辛先生,当初您得知可以囤积物资的时候,笑得可是很开心的。”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现在外面的情况已经严重威胁到了我们的安全。我知道他后有罗宾森家族撑腰,但是他身为镇长,作为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你要什么交代?”
罗宁先生终于放下了酒杯。
“因为他,我们家庭和公司的安全受到了威胁,我们的名声受到了侮辱,我们的店铺被人打砸,还有我们的货物被人抢劫。这些事情都是他当上镇长以后才发生的,看在你的面子上,他可以不做出赔偿,但相应的损失……”
兰辛先生气势汹汹地盯着罗宁:
“必须从他的那一份里扣除掉,拿出来赔给我们!”
“赔给我们?”
罗宁轻蔑一笑:
“你是想说主要应该赔给你吧。”
“啪!”
粗壮的手指再次砸到了桌面上,这次连盘子都震了起来,兰辛先生站起来指着罗宁的鼻子大声说道:
“我的店被砸了,人也死了,不应该赔吗!”
“那我要是说不呢!”
罗宁先生针锋相对的盯了回去。
眼看两边要吵起来,另一边最年轻的菲利普·来克勒克赶紧站起来打圆场:
“大家不要着急,有话好好说,那些东西被抢了就抢了吧,反正本来也不值几个钱……”
说到一半,菲利普就被身边的妻子掐了一下,自知又说错话的他赶紧转移话题:“……这个,其实我意思是……”
“来克勒克先生,你觉得我在乎那几个钱吗”
兰辛放下指着罗宁先生的手,扭头看向不知该说什么的菲利普:
“你可能不明白,我在意的是我们的安全,还有我们的名声。众所周知,在黑水镇,我一直都是个康慨无私的人,完美的人。现在发生了这种事情,你让大家怎么以后看我?”
“是……对……”
看着对方真挚委屈的目光,年轻的菲利普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来克勒克先生,你觉得我说的有错吗?”
“呃……好像没有。”
“那你一会儿会支持我的提议吗?”
“这个……”
“难道我们不是站在同一边的吗?”
趁着这个势头,兰辛先生想把这件事情敲定,而坐在旁边的罗宁先生,则是又摇晃起了酒杯,一边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一边无声地冷笑着。
此时的菲利普有点手足无措,这种事情原本轮不到他来决定,但父亲的病情让他不得不突然接手公司在黑水镇的业务。
结果来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被眼前这两位裹挟着参与了跟贝特镇长的合作,现在又被兰辛先生的突然发难架到了火上,不知该如何作决定。
正当他考虑要不要回头,咨询一下他妻子杰西卡的意见时,餐厅紧闭的大门外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贝特镇长终于赶来了。
“那这件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待会儿就由你来提吧。”
兰辛先生拍了拍菲利普的肩膀,然后不管对方惊诧的表情,端起酒杯两步并作一步,满脸笑意地迎到房门跟前:
“镇长先生呐,您可总算来……”
厚实的实木房门被推开,最先进来的并不是贝特镇长,反而是一个正忙着整理领结的陌生人。
“你是谁!你是怎么进来的?”
“哦,我是走着进来的。不好意思,生活所迫,这几天有点忙,我也是刚回来。”
说话的那人微微一笑,将没有整理好的领结索性一把扯了下来,然后看向屋子里的众人:
“哦,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犰狳镇的安平镇长,当然,你们要是不习惯,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另一个名字:”
“戴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