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把亲手烤好的红薯掰开,自己一半,另一半递给净选。
他问:“朕把你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你有没有骂过朕?”
净选笑着点头:“骂过。”
天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净选啃了一口烤红薯后问道:“我姐怎么样了?”
天子道:“朕在歌陵城中给她留了许多暗手护卫,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次歌陵城里的事情了了,她就能来找你。”
净选点了点头,看的出来,他信这个皇帝的话。
天子一边吃一边问道:“那朕把你送到这里来,你骂朕的时候,骂的狠不狠?”
净选道:“只是浅浅的骂了些。”
天子看向他:“些?”
净选又笑起来。
天子道:“骂的不狠就好。”
净选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以为陛下从来都不怕挨骂的。”
天子道:“朕确实从来都不怕挨骂,但也不能平白无故的挨骂,毕竟你来的这个地方......是你姐挑的。”
净选:“......”
过了一会儿后,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气,这吐气之中都带着些幽怨。
他说:“她总是那么自以为是,总是不问我喜欢什么,只顾着她自己喜欢什么。”
天子啃着烤红薯,不答话,只是时不时的笑笑。
净选继续说道:“她喜欢这种亲近自然又偏僻无人的地方,可我不喜欢啊。”
“我喜欢繁华的地方,有吃不完的美食,逛不完的大街,逢年过节都是人山人海的样子。”
天子道:“那朕把你安排去云州?等到机会合适了,朕再把你接回歌陵,云州虽比不得歌陵,可也是天下一等的繁华大城。”
他看向净选说道:“那边的风土人情朕很喜欢,北方过年过节的气氛也不错,你姐喜欢自然清净,你喜欢人多热闹,那就分开住,朕按你们各自的心意安排。”
净选问:“那可以把她绑到云州去吗?”
天子问:“你觉得,你姐是那种绑过去就不会走的人吗?”
净选撇了撇嘴,然后又是一声长叹:“那还是算了吧,我在这等她。”
天子又笑起来。
净选道:“没办法,又没有个我之外的男人会心疼她,会在乎她,在她把自己嫁出去之前,我就先歉疚她顺着她吧。”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嘟嘟囔囔的补充了几句。
“她那种男人婆的性子,长的又不好看,嫁不出去可怎么办,难道还要我一直迁就她顺着她?”
天子笑:“也挺好。”
净选立刻说道:“不好不好,大大的不好。”
两个人吃完了烤红薯,净选知道天子马上就要走了。
他问:“陛下,距离你心目中的大事已定还有多远?”
天子道:“朕也不知道,但应该不会太远了,你该知道,朕活不了多久,但朕不允许朕不能亲眼看到那天。”
净选嗯了一声。
天子在净选的肩膀上拍了拍:“朕知道,你不可能不恨朕,朕还知道,不管如何弥补,朕也不能让你不恨。”
净选耸了耸肩膀:“如果我没有在上阳宫五年,我一定会恨陛下恨到骨子里。”
天子问:“那现在呢?”
净选回答:“依然恨,但......”
他看向天子,看着天子的眼睛说道:“毕竟陛下自己刚才也说过,陛下活不了多久了。”
他说:“人死仇消。”
天子点头:“好,人死仇消。”
净选抬起头看着道:“我知道如果我自己当初不选择进上阳宫,一定会忍不住想报仇。”
“我知道如果我进了上阳宫,那就一定会变成一个有仇不报的逆子,将来到了九泉之下,父亲母亲都会狠狠的骂我。”
他说:“我也恨我自己,小小年纪,怎么就去想什么大义,做个自私的人多好。”
天子没有说话,他只是那么看着净选。
净选还是看着道:“若是普通人家,你是我的叔叔,我是你的侄儿,你家里有一块糖,也会把糖分给我和你的孩子一人一半。”
“我之前在河对岸的渔村里见到过,二叔带着侄儿打渔,哪里是打渔,根本就是在贪玩胡闹。”
“那个二叔把侄儿扛在自己肩膀上放风筝,那侄儿心安理得的把二叔当马骑......”
“最让我羡慕的是,那二叔看起来有三十岁左右年纪,那侄儿大概十二三岁,才到他二叔肩膀那么高。”
“可是啊,两个人玩的累了,玩的够了,就勾肩搭背的站在河边,站在那一起往河里撒尿......真好。”
天子沉默了好久。
直到手下人过来催他,如果再不启程的话,天黑之前就到不了下一个落脚的地方了。
天子应了一声,示意手下人先去准备车马。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向净选很认真的说道:“你知道,朕的身子一直不好,没办法把你扛起来放风筝。”
净选点头:“我知道。”
天子伸手搂住了净选的肩膀:“一起撒个尿吧。”
净选忍不住笑了,眼睛里是亮晶晶的湿润。
两个人走到河边,一大一小,净选已经十六七岁年纪,可他身材矮小了些,也就只比天子的肩膀高一些。
天子右手搂着他的肩膀,他抬高左手也搂住了天子的肩膀。
是为勾肩搭背。
他尿完了,天子还没有。
他低头看了看,天子哼了一声后说道:“别看,你到了朕这个年纪,你也一样。”
净选想了一会儿,回答:“那可真是不好......大大的不好。”
天子尿完了之后对净选说道:“你若敢把此事说出去,朕一定会治你的罪。”
净选点头:“不说,谁还没有个老的时候,不过......确实好慢。”
天子一撇嘴,松开手,转身大步走了。
他没有再回头,一边往前走一边举起手臂挥了挥。
净选也举起手臂挥了挥,天子的背影距离他越来越远,马上就要登上那辆马车,马上就要离开他的这个小世界。
“大伯!”
净选忽然喊了一声:“你保重!”
天子一只脚都已经登上马车了,在这一刻身子僵硬住,可是肩膀却颤抖了几下,在净选看不到的他那张脸上,表情也凝固在那。
马车里的万贵妃看着天子,柔声劝了一句:“再回去抱一下吧。”
天子犹豫片刻,摇头:“那样显得刻意了,他也会不适应......”
天子上车坐好,打开车窗看向还站在河边的那个少年。
在马车往前走的那一刻,天子喊了一声:“你姐说,你穿浅色衣服不好看,她说的对。”
净选一撇嘴。
然后笑了。
马车走远,那个少年还在河边挥手,挥手,再挥手。
他觉得自己确实是个逆子,天子就在他身边了,天子还体弱多病,以他的实力,随随便便就能把天子杀了。
如果在那一刻他真的动手,连万贵妃那样的赋神境大高手都来不及救援。
这个念头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在天子准备离开的那一刻,这个念头在一息之内就冒出来好几次,那应该是最为难以按捺的冲动。
他这念头消失的时候,是天子搂着的他肩膀说......一起撒个尿吧。
当马车走远,天子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远去,净选忽然跪下来,朝着歌陵城的方向不住的磕头。
他不是在给天子磕头,他是在给他的父亲母亲磕头。
“对不起,爹,娘......孩儿知道错了,也知道不该,可孩儿,终究还是没有下得去手。”
“孩儿更不孝的是,在他......在他站在我身边的时候,孩儿甚至觉得,孩儿在世上不只是有姐姐一个亲人了。”
他叩首,再叩首。
“孩儿有罪。”
马车里。
万贵妃忍不住问:“他是谁的孩子?”
天子道:“算是朕的堂弟,按照族谱上的关系来说,算不得多远,也算不得多近。”
“按理说,他那个身份,不该卷进这是非之中,朕也不会去动他......可是啊,他被人怂恿的多了之后,自己也开始做梦了。”
“按照关系来说,他和意外身故的那位皇帝更亲近,所以被人怂恿之后,他觉得他比朕的父亲,比朕,都更应该继承皇位。”
天子停顿了一下。
他把车窗打开。
“其实算起来,确实是那么回事,那一脉被权臣算计的支离破碎,朕这一脉被抬起来放在了龙椅宝座上,其实都一样。”
他说:“之前还好,他一直都能隐忍着,可是当朕的那些亲兄弟们都开始露出反相之后,他也按捺不住了。”
“大概是觉得,连朕的亲兄弟都要跟朕反目成仇,都要争夺那把椅子,那他有什么不能做的。”
“人啊,总是会因为不切实际的美梦,而丢失掉一些实际拥有的东西,比如......命。”
到这,似乎是不想再聊关于净选父亲的事。
他不再说,万贵妃也就不再问。
这么多年来,谢家的那些男人们,被人忽悠瘸了的还少吗?不少,被人忽悠死了的更多。
大玉这才二百多年的江山,谢家的男人们已经越来越愚蠢。
“这江山,用小刀来救,是救不了的。”
天子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声。
这话,万贵妃听过,还不止一次。
,他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所剜掉的也不过是大玉身上最外层的一些疮罢了。
而这些毒疮,有一大部分就是谢家人。
“好在。”
天子又自言自语了一声:“谢家出了朕这样一个狠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