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二花正坐在堂屋里清理着地里挖回来的青菜,将泥土小心从菜根剥落,不放过根系里的夹缝,一旦泥土沾染太多,挑去市场卖的时候就会被客人挑剔重量和干净程度,所以她处理的时候格外细心,没注意到家里已经来了不速之客。
一个穿着简朴,皮肤黝黑的男生探头踏了进来,开口就喊道:“花姐!”声音洪亮而有气势,倒把二花给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来人正是前几天闹事的胖婶的小儿子,名叫周伍。15岁本该是初三的年纪,说是读不上去书跟着小叔那边的亲戚去省里的煤矿厂挖石头去了。这时候他居然从省城回家了,胖婶也是个牛的咧,挣钱的儿子都喊回来了,足以可见她多重视这块地啊。多少年前哭着喊着嫌弃黄土地,嫌弃泥腿子的户口,才过了几年又哭着喊着要回来。
“来瞧瞧阿爷,看,我给阿爷带的东西!”周伍提高手里的塑料袋给二花看,便自然地拿起草凳坐在她身边。
二花起身拿抹布擦了擦手,将理好的青菜整齐泡在有水的大盆里,这是明早爷爷要用扁担挑着畚箕去赶早集卖的。
给他递了杯水,接着说:“阿爷去集上买种子了,你若是要等他怕是要一会子了。”
“没得事……”
“前几天我妈……她……”周伍手握着杯子,手指有些紧张的张开又收拢,一副难以言说的样子。
“你想说什么?”一直垂头的二花直视眼前这个支支吾吾的弟弟。
“我妈她……前几天确实是过分了,回家我爹好好收拾了她一顿,我和我姐也劝了她半天,就想回来跟阿爷道个不是,给你道个不是!”
“是嘛?婶子人嘞?是不是在门口?怎么不进来呢?”二花起身朝门口张望,似是十分期盼的样子。
周伍急忙说:“没……没……来,我就代表了。”
二花不再装了,冷笑了几声说道:“这算哪门子道不是?自己撒泼打滚的,却让儿子来代替,你怎么不替她吃饭,不替她在地上撒泼?”
“姐,你先消消气!我妈她……就上回被姑抓了个满脸花,现在还搁村诊所呢……”
“那是她该的!!我就再问你一句,小叔人呢?意思是他也被抓伤出不了门 ??”
“我爹他就……照顾我妈来着 ……”
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小叔不敢单独来,前些年闹着要迁户的时候小叔亲口骂了阿爷老不死,这么多年都没管过老人,现在来只怕老人要一棒槌给他赶出去。都是些没脸没皮的人,二花叹了口气,反正这么多年了,早就习惯他们一家子的鸟样了,说再多也没什么用。
“行了行了,你要是想见阿爷,晚上再过来吧,我要去上学了!”
说着就不由分说把人往外推,关门挂锁按扣,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周伍还没反应过来,二花已经离开了家门,留他一个人提着东西,呆呆站立着。这姐姐比从前倒是泼辣果断的不少!!
上晚自习的时候,二花总有些心神不宁,做题的速度也很慢,半天还停在一道题上。和往常一样换座位到她旁边的李朊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
“啊?没事!”二花摇了摇头,现在虽然和李朊关系还不错,但她私心地不想让他知道家里的事情。
“明天红歌会,记得穿校服。”
“明天就是了么?这么快!!”回想了一下,她居然这几天都逃过了练歌耶,不过也没事,滥竽充数好了。
“对了,那个男的是你的亲戚么?”想起中午男人接走他的场景,俩人该是很亲密的关系。
“按辈分,是哥哥”
“什么???”
这个称呼让二花着实意外,那个男人虽然很帅气,但却是和李朊有明显的年龄差,他看起来更年长一点,应该是30多了,而李朊一看就是个青瓜蛋子的少年人,这俩人居然是同辈的。
这个年头大家都结婚的早,二花初中的同学有的13或者14岁就结婚生娃了,那个男人如果照这个结婚的年纪,应该是能生出李朊这么大的儿子来的,这在农村很常见。
“没错,我妈是后来生的我”
“那你妈妈年纪多大了啊?”
“四十多了吧,具体我也记不清”
原来是这样子,二花接着问:“那你哥是做啥的?”
李朊扭头看向她:“问这个做什么?”
二花讪讪笑道:“他开的车少见,好奇呀,我这山沟里的麻雀也想知道干啥能挣到一台桑塔纳呢!!”
“做生意的”
“什么啊?”
“搞服装倒卖,沿海地区政策好,倒卖过来听说很挣钱。”
二花点头表示又学到了,不由得钦佩这些有生意头脑的人,哪像他们这里的人只知道埋头干苦力活,但凡脑子活泛些也能冲出这破地方了。
“行了,别想些有的没的,认真做题,考个好大学!知道么?”
“嘿嘿,知道知道!”
“你别打哈哈 ,有些捷径不是你我能走的,读书才能改变命运!!!”
男孩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轻敲了下她的脑瓜子。
“你怎么知道?也许不读书也能成为大老板呢?”她不满反驳道。
“我父亲说,一个人多读书,有了知识,精神丰沛,不受外力裹挟,在任何时候都能保证自己不走歪路。不尊重知识的人哪怕成功了再想往前走是难上加难,很容易走偏的!”
一番话让二花觉得似曾相识,她初中的班主任也说过一样的话:读书改变命运!
她周围的人所见大多是读书无用论,挣到钱的人多是少时就辍学外出打工学艺的,阿爷虽然也是支持她好好读书,也不过就是想她多识字不容易受骗。毕竟小时候窝在阿奶的怀里,经常听她讲述的他们那个时代知识分子所受的折磨听起来让人心惊胆战,阿爷爷差点因为老师的身份而遭受折磨。
农村的大环境下,普遍还是认为读书就是保证自己不文盲,九年义务教育完成后该结婚的结婚,该打工的打工,若不是二花的中考成绩很好,再加上初中班主任的极力劝说,想来二花也就和她的无数同学走了一样的老路。
“你父亲是老师么?”
“对,他曾是个非常优秀的老师!”
“那现在呢?”
“现在不是了……”李朊顿了顿语气,有些哽咽地说道:“他死了!”
“对不起!触到你的伤心事了”二花内疚地看向他,轻声安慰。
“没事”
“幸运的是,我还是回到了父亲的家乡”
“你是安峪人?安峪哪里的?”
“清水村”
“哈?那不就是我们隔壁村么?怪不得你老是送我到村口还要绕弯走!!”
“是,所以,我们本来就是一个地方的人。”
咦?那他怎么周身看起来气派极了,俨然一副省城人的派头,转学头一天就把她这只小麻雀唬住了。
二花嘴里兜不住词,张口就问了出来。惹得李朊哈哈大笑,头一次看见他这么灿烂的笑容,这么好笑么?咯咯笑的停不下来了。
李朊也觉得反应有些夸张,抿了抿笑意说道:“也没有那么夸张,我之前确实是在省城读的,不过……后来才决定回来读高中的。”
原来是这样,二花点头表示理解。
李朊:“你不要老是妄自菲薄行么?什么小麻雀,依我看, 你可是要冲出山村的金凤凰啊!”
“什么金凤凰,哈哈,我可不是!”
女孩以为他在开玩笑,比喻得不太恰当,她本质上就是只麻雀,能变种成鸿鹄就已经是高飞了,更遑论凤凰呢。
男孩面色沉静,十分认真地看向她的眼睛说道:“你是!”
语气不带一丝犹疑,让原本不相信的她居然生出了他说的好对的念头。
你是!你是!两个大字响彻在她的脑海!
二花微怔,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她的面上平淡如波,内心里却是惊涛骇浪般汹涌,她能非常清楚的感受到心脏的颤动,这是怎样一个人,激起了她浓烈的情愫。
哪怕是过了许多年,那个少年肯定的眼神依然在她的脑海里久久不曾散去,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听到一个人这样毫无掩饰的肯定她、称赞她,不是表白胜似表白。这样的言语胜过千千万万,哪怕是后来遭遇的何种困苦,她都不忍忘记那一刻心灵的撼动。
晚自习结束后,李朊和二花一前一后出了校门,没见到之前跟着的尾巴车。
二花好奇朝男孩问道:“你哥今晚不接你了么?”
“他有事”
“毕竟是大忙人,嘿嘿”
“明天早上别忘了穿校服”
“知道了”
二花沿着路灯的影子,一踩一踩的走着,她一蹦一跳的样子俨然一只小鹿,男孩看向她的眼神也越发温柔。
“周二花!”
“干嘛?”
“我们一起考京市怎么样?”
“目标太远大了吧,我期中考试都没排上年级前十……或许目标可以再小一点点,比如先省城大学……”
“就京市,还有两年半,来得及!”
“怎样?”
“……好……”
两人互道分别,二花还未走近自己的家门,就听到了熟悉的尖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