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前,似乎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少年突然想起了这件毫不相关的事情。
来势汹汹的阴云将人笼罩其下,一整个天幕,都被黑暗笼罩得透不进一丝光线。
雷电将天空劈成两半,如同一道巨大而可怖的深渊,丑陋的横陈于天际。
“轰隆”的一声巨响,跟扶苏听到惊天噩耗时的感受毫无差别,狂烈地快要将他整个人撕得粉碎,吞噬得什么都不剩。
痛苦、惊愕、仇恨,这些情绪会给人带来什么?
扶苏头重脚轻。
他人似乎还是那个人,表皮下的血肉却已然重组,在刀剑相加,斧凿所劈,伤口与疤痕层层叠叠的累计下,重新汇聚到一起。
但这样的痛苦的组合物,真的仍然能够被称之为原先的他吗?
这一点,就连扶苏自己都不知道。
少年目光沉沉,再次扫了眼室内。
门口、床榻、窗台。
这些都是他和她相处、纠缠过的地方。
若是放在以前,他会时常来到这些带有甜蜜记忆的地方停驻,一遍遍的回味那段美好的时光。
但现在,就连他们俩一起呆过的地方,都有着不可饶恕的罪恶,而那些“甘甜”的回忆,更是竖在心上的倒钩尖刺一样,每每回翻看、拨动,都要将他撕扯得血肉模糊,遍体鳞伤。
扶苏并不拒绝这心如刀绞的痛楚。
作为罪人,他合该受到这样的惩罚。
骨节分明的手指伸出,少年一寸寸地抚过那人曾躺过的床榻,上头,还残留着浅淡的温度,又像是他的心,一点点从滚烫变得冰冷。
“太、太子殿下,”
门外的人仓惶而惊恐,从扶苏不断陷入沉默的反应中嗅出了风雨欲来的不平静。
他明明亲眼看着那人闯入屋内。
殿下却三番五次地为其遮掩,直到如今,还要强调自己对刺客的去向一无所知····
这难道不能说明,太子与刺客本就是一伙的吗?
“杀身之祸”四个大字出现脑海。
他面色霎时间变得苍白,满心都是今日不该来这一趟的悔意。
“殿下,属下还有些事,就此告——”
轻轻闭了闭眼,少年再度睁开时,强压下了眼中的伤悲。
少女已经离去,屋外之人却还没有。
能一句接一句的将他逼问到这个程度,必然是看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
终究是···留不得啊。
扶苏面容冷硬地走到墙边。
上头,挂着一把开了封的,寒光凛凛的宝剑。
并非青铜,而是能够映照出少年脸庞的玄铁利剑。
取到手中,掂了掂与青铜剑毫不相同的重量,扶苏垂着眼,泄出一丝杀意:“隔着道门,孤听不大清楚,阁下还是进来讲吧。”
又是一道惊雷劈过,雨声
渐起。
昏暗的厢房内,一个中年人双目睁大,嘴巴诧异地张开,脸上是惊讶与疼痛混合后的难以置信。
那本该是张灵动的面容,但现在,他的神情凝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动作也保持着想要从房间里逃出去的姿势。
血液从剑尖滑落,扶苏抿着唇,半张脸浸在阴翳中。
最后一次,这真的是他最后一次帮她。
*
黎筝很忙,忙着处理刺杀的事后收尾。
泼到魏国公子魏豹身上的脏水要泼严实,自己差点被抓所泄露的“女刺客”的消息要死死压下,回身还有“粮票”的正式推行等等等等一应事务要处理。
黎筝忙得脚后跟不着地,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再见过扶苏了。
或者说,她不敢见扶苏。
巫女白马甲不敢,赵黎的马甲也不敢。
她一股脑儿的在嬴政那里接下了一大堆活计,只为将所有的空余时间全都填满,让自己没有任何闲工夫胡思乱想。
“真的只是担心自己会胡思乱想?”
装作爬山虎,覆盖了黎筝身边小半片墙壁的121冷不伶仃地发问。
黎筝身上压着的活根本不止前头所提的那些,还有棉花的试种推广、魏楚两国对昌平君之死所表现的态度,以及刺杀那日精兵队伍的训练——
没错,因为黎筝这次刺杀有功,加之实力也得到了精兵们的敬佩,所以在精兵前任首领的推荐与嬴政的看好下,黎筝成了精兵们新的领头上司。
虽然之后再有行动,黎筝未必会亲自参加,但在后台坐镇,充当精兵们的大脑与总指挥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而得到精兵们的指挥权和训练权之后,黎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他们投入到未来的军事化训练中去。
主要训练的就是将士们的服从性。
所有见过祖国纪律严明的军队与阅兵的人,都会对此记忆深刻。
黎筝想打造的就是那样能让人形成难以磨灭的印象的队伍。
去掉他们的野性与劣根,将他们的散漫与归束到圈定好的律令与条款中。
“现在并没有和宿主大人谈论如何训练军人!”
121不满地将黎筝再度歪掉的话题扯回来,用翠绿的枝丫点了点桌面道:“您知道我是在说——您真的没有逃避您和太子殿下之间发生的情感问题吗?”
黎筝书写的手一顿。
情感问题,往往是在两人还有情感的时候发生的,但她和扶苏之间的感情,已经到了千疮百孔,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她尽量让自己平淡轻松地道:“裂痕就是裂痕,从来都不会被完美修复,只会顺着破裂的缺口,继续往下蔓延。”
那一条小小的裂口,终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摩擦一点点变大,直至裂痕布满整个身体,让原来的感情面目全非,尽数失去。
黎筝垂着眼,极力地克制自己去回想扶苏受伤的神情
。
她甚至开始后悔那日离去之时,回头望向他的最后一眼。
只要想到现在隔阂在两人之间的巨大裂缝,全都是她一手造成的,黎筝就心乱如麻。
可要说罪有应得,她也只是将扶苏和昌平君分离的时间提前,化被动为主动罢了。
那是站在上帝视角,提前预知未来的人,都会做出的选择!
捏了捏泛酸的鼻根,黎筝努力告诉自己,她没有做错。
通过这件事,她让楚、魏两国之间的烟火味儿越来越浓!
想要促使他们开战,也只是再加一把火的事情。
秦国更是可以坐收渔翁之利,跟在楚国后面,用为昌平君报仇的理由,去攻打魏国。
如此一来,名正言顺攻伐天下的理由几乎都已经被她搞定了!
统一六国,收服民心,是指日可待!
她没有错!
没有错···
“121,发布任务,辅佐嬴政,扫灭六国,统一海内!”
统一之日近在眉睫,她不能在这时候为儿女私情所扰,将注意力一分为二。
握紧了手中的毛笔,黎筝说服自己,重新埋首,笔耕不缀地道。
可121干脆利落的应好并没有出现,反倒是头一次没有照着她的意思去做,耳听不闻地跳过了任务发布的问题,执著的追问:“就因为觉得有了裂痕,无法修复,所以宿主大人连挽回的努力都不去做了吗?”
笔尖骤停,下压的狼毛在纸面上氤氲出一个硕大、突兀的墨点。
黎筝硬是板着,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泄露出一丝情感的波动。
“你在说什么?”
仿佛听不懂小系统的话语,她皱着眉头,反过来指责道:“121,不要岔开话题,给我下达任务!”
公事公办的态度,绝口不提扶苏的断情绝爱模样,仿佛比121这个真正的系统还要冰冷无情。
然而121与黎筝朝夕相处,可以说是最为了解她的人,才不会被她三言两语的糊弄过去。
“宿主大人,究竟是谁在感情用事?您对扶苏太子,也并不完全是出于任务的公事公办吧!您对扶苏太子,明明就是——”
黎筝面色阴沉:“住口!”
小系统却据理力争:“不!难道宿主大人还要继续这样装作若无其事下去吗?”
“自从121跟在您身边,从未见宿主大人被什么人,什么事打败过,无论是糟糕到极致的开局,还是情势险峻的不利局面,乃至没有半点获胜希望的时候,您都能化腐朽为神奇,乐观主动的去努力应对!”
“121亲眼看着宿主大人从一个小乞丐一步步走到今天!一点点让秦二世而亡的形式转危为安!将所有隐患全数掐灭于胎芽之中!”
“而面对这些常人难以做到的事,您何时有过颓丧逃避?何时有过跌倒之后,再也爬不起来,投降放弃的时候?”
“121想,过去那些121还未诞生,还未陪伴在宿主大人身边的时刻,您就是靠着积极应对,从不放弃这一点,从一个个堪称炼狱的任务世界里走过,将所有的为难化险为夷,又所有任务者中脱颖而出,成为今天的3S级任务者的吧!”
“在121心里,宿主大人一直都是世界上最厉害,最强大的人啊!121一直都崇拜向往着这样的宿主大人!”
“但您现在又在做什么?”
“为什么面对别的困难,您都能勇往直前,毫不退让。”
“而面对自己最重要的幸福,却悲观回避,等待着悲惨与不幸降临到自己头上呢?”
“宿主大人不是最擅长计划,最擅长改变,最擅长一步步抵达目标的终点的人吗?”
“像现在这样坐以待毙,根本就不像是宿主大人的做事风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