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的意识经历了熟悉的风流,然后是平静。
确定自己来到悟的世界的第一刻,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悟的呼吸几不可闻。
她吓得猛一睁眼,翻身去看悟,却见他的被褥空洞洞,随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翻身时似乎撞开了胸口一个沉甸甸的东西。
紧接着,房间内响起一声低低呼唤,“妈妈……”
冬阳连忙回头,五条悟放下轻捂着脸颊的手,黑暗中,冬阳看到他白皙的皮肤上很快红了一片。
“悟!”
冬阳怜惜的抚上他的脸颊,“没事吧,抱歉抱歉,是不是很疼,你刚才在……?”
如果她没有猜错,五条悟刚刚正趴在她的胸口,因为什么?孩子想要靠近母亲吗,还是……倾听心跳?
五条悟似乎缓了一会。
他圆睁着眼睛凝视着冬阳,像是在那个独一无二的视野中分辨着什么,过了半晌,他吐出了一句令冬阳心惊的话,“妈妈,你的灵魂去旅行了吗?”
去旅行是冬阳昨天给他讲的睡前故事里提到的。
而灵魂是什么?
“你的身体,刚才空了一块。”
五条悟指向冬阳的胸口,大概是心脏的位置上,“这里,是没有的。”
他描述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景象,声音带着茫然和战栗,“我无法唤醒你。”
第一声“妈妈”并没有唤醒母亲。
五条悟在想,是不是母亲睡得太熟了,他熟睡时被母亲唤醒,也是要轻声呼唤几次之后。
于是他学着母亲的语调,为了不惊醒她,唤了第二声“妈妈”。
也没有反应。
五条悟紧接着唤了第二声第三声,直到他不由自主的搭上母亲的肩头,摇晃她的身体。
没有反应。
六眼的视野内,母亲的身周一直在缠绕着浅白色的,透明的气体。
而现在,那个气体要相比平时更为浓郁,重要部分却是空的。
五条悟觉得那是“术式”在运转。
咒术师催动术式都会有所改变,五条悟觉得母亲或许也是如此。
他耐着性子等待这个状态下的冬阳结束,她的呼吸很平稳,脉搏和体温都很正常,这一定程度上给予了五条悟安全感。
五分钟过后,五条悟拉上了她的手,感受着她的体温。
十分钟过后,五条悟侧躺在她的身边,近距离用目光描绘着冬阳的脸部轮廓。他平时并没有这么细致的看过她,太过专注于每个五官的话,也会有一种错乱感。
十五分钟后,五条悟在想妈妈好慢啊。
二十分钟后,五条悟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很痛,所以他没有在做一场荒谬的梦。
二十五分钟后,五条悟开始觉得冬阳的脸变得陌生,因为他觉得她现在一动不动毫无反应,是一种极为恐怖的景象。他难以忍耐心中的不安,觉得自己的心脏
跳得太过吵闹,凑过去趴在了冬阳的胸口。
“怦、怦、怦……”
她的心脏在有力的跳动。
五条悟紧绷的身体松懈了几分。
在这五分钟内,他有了另一种猜想。
母亲被“下咒”了。
他开始回忆前几天看的童话故事,想老师给他讲过的现今发现的各种诅咒,想人体突然病发……
不行!他应该找人来!
这个念头升起后,五条悟甚至想到了谁是能第一时间解决这个问题的人,五条千风和五条早春!
他警惕的觉得这个状态下的母亲不能让外人知道,这就像“弱点”“把柄”一样,是能带给她危险的东西。
五条悟因为自己的预想而浑身发冷,他正想起身,突然察觉冬阳的呼吸频率有一瞬变了,紧接着,耳边的心跳声骤然加快,对方猛地起身——
“悟!没事吧,抱歉抱歉……”
母亲的手搭在他的脸上,格外温暖。
“解释。”
五条悟说,
他的声音很冷静,冷静都平板的地步,此时直直的注视着冬阳,就像在锁定什么猎物般犀利和凝重。
“我要一个解释。”
他的语气带上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气愤,像是命令一般,但是却没有说“给我一个解释”,而是更为克制尊敬的“我要一个解释”。
“你昏迷不醒,状态诡异,是不是就像你消失了几年一样?”
冬阳沉默了一会儿。
面前的孩子或许并不知道他的眼眶已然发红。
她说道,“是。”
并不需要刻意隐瞒,因为面前的是她的儿子。
她思索着一个略为通俗的解释,“我在修炼。”
“修炼?”
“对,是能让我变强的修炼。”
五条悟歪了下头,“在族里修炼不可以吗?”
“我的‘术式’不太一样。”冬阳用认真的眼神看着他,“就像悟看到的那样,我在修炼时是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的,所以通常我都会选择安全的时间点,如果这具身体遇到生命危险的话,我会被强制醒来。”
作为强制醒来的代价很随机,就像上一次封念一个月的制约一样,或许她也会在这里封念。
五条悟敏锐的记住了“安全的时间点”“生命危险”“强制醒来”几个关键词,他说,“一定要修炼吗?”
“嗯。”
他抿紧唇,“……我会保护你。”
冬阳失笑,“可是你不能一直保护我呀,我也需要变强,不能将自己的性命强加在你身上。”
五条悟没有说话。
他像是在思考,在纠结,最后张开手,搂住冬阳的腰趴进她的怀里,冬阳顺势揽住他的背轻抚。
“那下次你修炼的时候告诉我……”他闷闷不乐道,“我保护你。”
头顶传来母亲轻柔的应声,“好。”
五条悟有些惊喜的抬头,冬阳捧住他的小肉脸,“妈妈答应你,下次修炼的时候提前告诉你,然后你守在我的身边!”
“嗯!”
冬阳还说,“我修炼的时间是半个小时,如果我半个小时都没有醒来的话……”
五条悟心头悬起,“会怎么样?”
那一定是发生了不可控的事情。
念能力就像手脚,是修得了便能掌握的技能,对于冬阳这样的老手而言出差错的概率也微乎其微,大概就像是左手扳倒右脚一样令人觉得荒谬且好笑。
“那么我会想办法在一小时内,两小时内,竭尽所能用最快的速度回来,我不会抛弃你。如果我抛弃了你的话,就让我永远留下来。”
五条悟皱起眉头,浅色的眉毛拧在一起。
“……”
好像有哪里不对。
如今的五条悟并不知道什么是不安,他只觉得冬阳说得保证全都建立在她的基础上,并没有自己能够改变的余地。
“我不想你付出代价,不要立束缚……”
“哈哈哈……你知道咒言师吧,我一直觉得,咒言师能够下达的最可怕且最疯狂的诅咒是‘我爱你’。”
“……我…爱你?”
红瞳的女人在此刻恶狠狠的对自己下了“制约”。
“我永远不会抛弃你,抛弃了你的我将会失去一切。”
不止这样。
冬阳觉得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种“安全”的母子咒,又或者比如生命共享那样在他人看来恶毒阴险却能挽救心爱之人的咒术。
她的世界拥有五花八门的异能力,也一定存在“奇迹”。
再或者,冬阳可以继续延伸自己的念能力——终有一天,她会抹去这异地到跨越世界的隔阂。
“妈妈……”
神子倏然问她,
“死亡是什么?”
如此突兀。
被诅咒师盯上,直面了许多次生死,连成年人都没有经历的血腥场面都看过的五条悟,竟然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不,或许他知道,但是并没有深切的感悟到。
死去的一直是“敌人”。
在他的世界中,咒灵应该被祓除,诅咒师应该被杀死——就像是游戏通关的秘钥一般,这是“规则”。
冬阳并没有给悟造一个理想乡。
她在能跑的年纪就理解了死亡,猎人世界的包容度极为广泛,杀手都可以正规盈利。
“死亡是离别。”
她平静的说,声音在五条悟的脑海里仿若有回声,
“——永远的离别。”
……
……
虽然那晚好好安抚了悟一番,但是冬阳明显感觉他情绪不高。
他像是在思虑什么,抽象的形容无法给他贴切的生死概念。
五条悟在家族给他安排的咒灵试炼中又一次祓除了视野内的
丑陋生物,面无表情的注视它的身形逐渐消散,而老师夸赞他,“这次用时怎么这么短,动作很快很利索哦,但是悟,为什么感觉你比之前都急呢?”
五条悟突然问他,“老师,你几岁了?”
“嗯?今年刚过四十岁,正是壮年呢。”
“也就是说你只能再活几十年了啊。”
老师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你在想些什么?”
他在想些什么?
五条悟也不清楚。
直到——他偶然听到了千风和冬阳的对话。
“死了?”
“嗯,祓除咒灵的时候受伤太严重,不治身亡了。”千风正在和冬阳聊他工作上的事情,那些归总监部管的咒术师的遭遇,“尸体已经火化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他那张贱兮兮的脸了……唉,他还有个孩子呢。我明天要去参加他的追悼会,真不想去啊,成为咒术师后这好像就是家常便饭……”
房间里有淡淡的烟味。
五条千风愁得正在吸烟。
五条悟站在门口,恰巧听到他说:
“可怜那个孩子,以后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她还不知道死亡的概念,昨天我见她的时候,她还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醒来,可是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天天和我念叨要带女儿去游乐园,可恶的家伙,不会要在梦里带女儿去玩吧。”
说到这时,男人的声音已经带着丝哽咽。
冬阳从思绪中回神,转头唤了声,“悟?”
五条悟站在门口,背后是大片的光亮。
“啪嗒”。
一滴闪烁的泪落在了地板上。
那双比天空还要明媚的眼睛此时被液体浸湿。
五条悟无声的落下了眼泪。
他刚刚预想了母亲的离世,即便只是想象,便感受到了不堪承受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