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龙’,殷流云觉得眼前的东西更像是‘蚯蚓’。
原来他之前看到的神像周围的披帛飘带就是这个东西,就是‘龙神’的真实样貌。
那是一具具黏合得严丝合缝的尸体组成的,臃肿而长到没有边际的‘龙’身,因为尸体的肤色并不一致,看起来也没有丝毫美感,像极了一只胖乎乎的大肉虫。
其中有些尸体是睁着眼睛的,有些却是大张着嘴,眼球瘪下去,枯槁的一两撮头发黏在头颅上,随着龙身的蠕动毫无知觉地被带动着。
长虫围绕着一座人骨塔,上面端坐着一尊只有小臂大小的神像。
从女人和那个孩子开始,超出殷流云承受能力的东西就在接连不断地出现,但他现在根本就没有崩溃的余地。
他要快点找到关键。
他抹掉嘴边黏上的白浆,直视地看着眼前的龙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你是什么东西?”
大概是白浆吞多了,他现在居然看到这样的画面也不会恐惧到僵住了。
他问这话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在对谁说话,因为尸体真的很多。
他现在知道为什么之前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很多条音轨重叠在一起了。
死去的尸体的腹腔内发出声音,像是在回应,一声声叠在一起,并不是什么清晰的字句,但殷流云莫名能感受到,它们在让他祈求,让他加入它们。
长虫蠕动中溢出了很多液体,殷流云避无可避,明明只有鞋底踩在上面,他却觉得整个皮肤都开始湿润起来,比他代言的面膜还有用,水润得真的一掐能出水,甚至感觉连表皮都快要融化了。
所以这些尸体才会粘成这样一大坨的样子吗?
“是个玩家啊。”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是个男人的声音,发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殷流云没想到这里还有能交流的活人,急忙循声望去,才发现说话的人也被黏在了长虫身上,脸贴着另一具尸体腐烂的大腿,所以说话才漏风。
那人看殷流云并不答话也不恼,耷拉着的眼皮勉强地抬了一下,语气自得道:“哼,是来找那东西的吧?”
“蠢货,你来晚了。”他笑道,像是别人落榜他中举的那样,神情中带些沾沾自喜和蔑视嘲讽。
在游戏里对于这种称呼殷流云都习惯了,他很想问一句‘你现在就很好吗大聪明?’,但是气氛不合适,他还是闭嘴了。
“那东西?”殷流云暗暗抵住手掌上的伤口,让自己更清醒些。
鬼怪的话好像不能随意答应,但他现在这个境地早就没关系了。
“‘那东西’?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东西,怎么是什么伏姓故人吗,连名字都不能说的?”殷流云不在意道,暗自往人骨塔方向走了几步。
他刚刚转型,演技并没有很好,装的太刻意对方都看出来了,但是这种情况怎么挣扎都是没用的,于是那人并没有理会殷流云的小动作。
“别装了,难道你不是为了那个东西来的吗?”那人迫切地想要炫耀什么似的。
殷流云现在处于一种看什么都想害他妈,咳,他父亲的状态中,根本没有什么好脾气搭理他。
“早就迟了,这个东西现在归我了,凭你们怎么做都没用了。”那人激动道:“你看看我,这就是那东西的价值!高阶异能者争破头的东西,现在归我了哈哈哈哈!”
殷流云看着他现在的样子,怎么都理解不了这种状态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
他连自己活动都做不到,只能被其他尸体的蠕动带着活动,这有什么值得争的吗?
看着殷流云怪异的神态,那人忍不住了,终于大声道:“‘长生’啊!‘长生’!我得到了长生!这难道还不够所有人羡慕的吗!”
“长生”?
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汇,殷流云很难理解。
这样的长生,有任何意义吗?都已经不算是作为一个人活着了?
况且为什么要在游戏里面找长生?在这里永久地活下去真的不是另一种折磨吗?
这种东西,只有疯子才会那么渴求吧。
除了个别人,游戏里高阶异能者都渴求的东西,这人居然这么不在意。况且就算不是异能者拿到这东西都能在游戏里换取大量资源名望,那人显然不能理解为什么殷流云会反应这么平淡。
他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忽然恍然大悟似的大笑出来:“原来是个新人啊,怪不得什么都不知道。”
“我记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同情心泛滥,遇到事只会哭,什么用都没有的那个窝囊废新人!”那人笑道。
周围的尸体也笑了起来,肉虫被它们带动地一抖一抖的,皮肉的起伏像涌动的波浪。
它们显然地知道一些事,嘲讽的话都精准地踩在殷流云的痛点上。
“我想想,你要奉上的祭品好像是那个殷渊……哎,你跟殷渊根本毫无交流吧?怎么会是殷渊?”他艰难地挪动着身子,想要离殷流云再近一点:“这样一看,你长得和他还真有几分像,你不会是他私生子吧?”
殷流云冷着脸看着他,然而他的脸冷下来的时候就更像殷渊了,反倒让这个猜测更有了几分可信度。
“哈哈哈哈……”
那人嘲笑起来,很解气似的:“那个殷渊!那个殷渊居然会有那么蠢的儿子!能被一个断臂的婴儿吓哭的儿子!真丢脸啊!真丢脸啊!”
“他那么冷血无情的一个怪物,居然会有这么天真懦弱的儿子!”
“他活该!他早该有这么一天了!”那人道,就好像看见殷渊死了那么畅快。
他笑得累了,这时候再看殷流云,倒是没那么恶毒了。
“小子,你不会是为了找殷渊才进这个游戏的吧?看你的样子,好像真的把他当爹似的,我劝你,你还是对他死了心吧。”
男人舒展了一下身体,像是豆虫伸直了腹部:“就他那样的,私下里谁知道有多少私生子,你
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他瞥了一眼殷流云:“还是最不像他的那一个。”
“愚蠢,无知,懦弱。”
“退一万步来说,就你这样的,他那种人看了只觉得碍眼恶心,活着都是玷污他血脉,一刀能给你个痛快都是好的。他当时估计压根都没想让你活,说不定都是你妈瞒着他留下你的。”他道。
殷流云无动于衷,冷冷地看着男人。
不过有一点男人说的对,他确实做了很多蠢事,确实不可能让殷渊喜欢。
“他不会认你的。”男人总结道。
“我知道。”殷流云点头,很从容。
“你说他不喜欢我,那他喜欢什么样的小孩?”他问道,有些不合时宜的认真,好像相比生死,这个才是更值得他在意的事情。
“你问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你早就成了祭品,只有被我们吃了这一条路。”男人道。
殷流云当然知道他会死在这里,他只是想,如果真的会变成鬼,按照他爸对他说的,殷渊身边有很多怨鬼,那么他说不定也可以跟着殷渊。
所以他就是想,如果真要成鬼,那能变成殷渊喜欢的样子也是好的。
其实这人说的有一点不对,他现在没想让殷渊知道他,他也不会告诉殷渊。变成怨鬼之后他也就只是想跟着殷渊,他知道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但就这样看着也很好。
这样也就足够了。
他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见过这个父亲,如果变成鬼接下来的时间就能一直缠着他的话,那其实死亡也不是什么特别恐怖的事情了。
殷渊都没见过他,殷流云并不奢望殷渊能爱他,他只是想单方面地陪着殷渊。
而且他死后成了鬼,那么只要在这个游戏里,说不定真的会有能帮到殷渊的时候。
想这些的时候殷流云也有点想苦笑,他居然还是失策了。
他本以为自己现在有那么多粉丝,说明大部分人都喜欢他这种的,那他妈也大概率会喜欢,没想到最后居然翻车了。
男人听他问,随口答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小孩?反正不可能是你这样的。普通人都会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更何况是那个殷渊呢。”
“好了,你也别难过了,反正最后所有人都会被龙神吃了的。”他眯着眼睛笑道,高兴得像抽了几口的瘾君子。
大概是回光返照,殷流云想起来了之前张臧说的:“不可能,萧观南去找龙脉了,只要龙脉彻底死掉,一切就会结束,绝对有人能活着离开!”
男人得意的笑了:“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组成龙神的龙身里,还有很多玩家。”
大概是因为殷流云是殷渊儿子这件事让他很愉悦,他很乐意解释。
他看向人骨塔中心的那尊神像,道:“他们带进来了很多道具,那就是里面很有用的一个,就算龙脉死了,龙神也能依附于它而存在。”
就算这个本会结束,只要时间拖得长一些,普通人一定会死。
他丝
毫没觉得把这么关键的东西和殷流云说,对方能翻起什么风浪。
殷流云点点头,道:“所以那就是关键。谢了。”
他朝着人骨塔走去,冷峻的脸上居然有了几分殷渊的影子,长虫感应到食物的接近更加摆动着身体,一具具黏合的尸体蠕动过来,殷流云目不斜视,一脚对着脚下的大张着嘴的人面踩下去。
他的浑身也开始软烂起来,蠕虫似乎终于啃到了最里面。他走进了长虫之中,龙身里大张着嘴的人追着他啃咬,留下一道道浆液。
那人不解道:“你要做什么?你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的,你根本活不了的。”
殷流云笑了,心情很好的样子:“没什么,就是懦弱的人现在要给你表演个小魔术了。”
一眨眼就会消失的小魔术。
他对着弹幕说话,却并不是对着观众的:“导演,你们那准备好杀人的东西吧。”
良久被他忽视的弹幕激动起来:
【哥,你到底在等什么啊!快退出啊!】
【哥你现在真的看起来很不对劲,真的再不退出就晚了!】
【你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别冲动好不好?】
“你在和谁说话?”那人疑惑道,他看不见弹幕,不知道殷流云在对谁说话。
他莫名感觉事情开始不对劲起来。
殷流云已经到了人骨塔那里,没费多少力气,一把抓住了神像。
他把神像狠狠掼在地上,神像被摔得裂成了几块。
“你把神像摔了也没用,这是道具不会那么简单就坏……”
那人放下的心都只放了一半,就看见殷流云在把碎块往自己嘴里塞。
他吞咽得很优雅,如果不是喉结怪异的凸起,甚至看不出来他的痛苦。
尖利的碎块破掉他的口腔食道,从里面涌出透明泛白的浆液——这原本应该是血液。
男人都有点搞不清楚了:“你在做什么?你这是没用的你知道吗?你死后身体也会留在这里,道具还是会在这里,没用的!”
他试图阻止殷流云。
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目的是什么,但他本能地感到很不安。
殷流云对他笑了一下,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看到的是殷渊,记忆深处的恐惧又漫了上来,他现在明明已经获得了所有人求而不得的长生,此刻却还是因为这阴影而颤抖。
“快停下!”他大吼道。
殷流云笑了笑:“别急,魔术还只起了个头呢。”
他的嗓子被碎块伤得很厉害,说话的声音嘶哑破碎,那个让粉丝引以为傲的嗓音听不到任何旧日的影子。
碎块有些很大,他真的吞咽不下去,周围的尸体也在阻碍他,连男人都在往他这个方向蠕动。
情急之下,他用碎块尖锐的地方划开了腹部,然后顺手把所有的神像碎块都填了进去。
这个时候男人已经蠕动在他跟前了,殷流云一边捂着肚子防止东西掉
出来,一边掐住男人的脖子,用力往外扯,试图让他和龙身分离。
他对着男人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很好?嗯?”
当着他的面说他父亲的坏话他都会忍?
他的眼睛都泛上血色,笑道:“你这种人,连提起他我都觉得脏。”
“所以你就跟我这个懦弱到无可救药的蠢货,一块死吧。”
男人的身体在龙身时间久了,被融得差不多了,除了头也没剩多少,惊恐地惨叫起来,殷流云充耳不听,他一想到这个人是怎么恶毒诅咒殷渊的就气得发抖,顺带把他也塞进了肚子里。
这样,他脱离游戏的时候也会带着它们一起走,一起脱离副本。
副本里的所有人就都安全了。
龙神颤抖起来,像是极为愤怒,闪出一阵阵光,然而这光只闪了没一会就开始卡顿起来,一闪一闪的,像是没电了的灯泡。
所有尸体都惨叫起来,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
殷流云虽然觉得这场景古怪,但他现在痛得厉害,什么也顾不上了。
他看着屏幕,哀求道:“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
他眼睛聚不了焦,喃喃道:“我一脱离游戏就杀了我,不要心软,我同意的,你们不要怪导演,我同意的……”
他终于点下了‘同意脱离’按钮。
一瞬间视野骤暗。
殷流云终于脱离了这个副本。
他的眼前突然亮堂了起来,周围传来聒噪的声音,他一瞬间觉得就好像是从地狱终于回到了人间。
“快点快点!把人抬起来!”
“医生呢医生呢!人怎么晕了?没什么事吧?”
“掀他衣服,快点掀他衣服,止血止血止血!……哎?怎么没有伤口啊?”
殷流云昏昏沉沉的,他感觉自己在被谁抱着,那人把他搂的很紧,像是很怕失去他似的,一直在他耳边说:“不要睡,小流云,别睡知道吗?别睡……”
殷流云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砸在他的脸上。
叶繁枫把殷流云的头抱进怀里,哭得很厉害,又怕殷流云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一直在他耳边不停地说话。
“好烫,好烫……”殷流云闭着眼睛,神情恍惚地喃喃道:“我要化了,我要化了……”
“医生!怎么样了?”宴迟急道,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综艺能出那么大的漏洞。
这是要害死人啊!
他指着导演恶狠狠道:“你完了我告诉你,要是殷流云真的出什么事,你也别想好!”
整个就是无能狂怒的一个大破防。
他罕见地爆了粗口:“特么的飞姐说的真对,这个综艺果然不该来。”
叶繁枫哽咽道:“医生?我们弟弟他为什么一直说自己烫啊?您看看到底是怎么了?”
医生也纳闷:“我也不知道啊?”
殷流云明明就是什么外伤都没有,体温也都是正常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掀开殷流云的衣服,腹部是很漂亮的肌肉,一点看不出来有被割伤的痕迹。他又上手按了按,很柔软,不像是里面有什么石块的样子,甚至连他腹部的温度都是正常的。
还是得做个检查。
现场简直乱成一锅粥。
叶繁枫看着他们团的大舞担这个样子,心疼极了。
后面的事情虽然殷流云就没有怎么和弹幕互动了,但是发生的事情他们也都看到了。
那么恐怖的东西,叶繁枫都不知道殷流云哪来的勇气面对的,更别说是对自己做那么狠的事情。
宴迟着急忙慌地看了两眼殷流云,试探地试了几次鼻息,确认人还活着,就又急匆匆地逮着综艺给配的医生问:“这叫没事?这叫没事?”
像是叽叽喳喳急疯了的麻雀。
导演的直播间也是有弹幕的,弹幕也没比队长好到哪里去:
【天杀的导演组,你们真的完了】
【怎么可能没什么事情,我看着都觉得疼!殷子看起来那么开朗一个人,怎么疯起来那么不要命啊!】
【要我提醒一下各位殷哥专业领域的成绩吗?他本来就是一个很偏执的人,就是对着粉丝不显露这一面罢了,想让我们追星的也开开心心的,才会一直表现得像个小太阳】
【啊啊啊啊我要疯了,我不管它们是什么东西,都不准这么说我们家小殷!不准说他没有用!】
叶繁枫看见殷流云的嘴好像在动,他急忙俯身去听。
然后就呆了——殷流云在喊妈妈。
尽管知道了他爸的另一半大概率就是殷渊,殷流云还是下意识地以为殷渊就是他的妈妈。
他想这个形象想了那么多年,一时半会不太能转变过来这种思维。
他一边呢喃着,一边道歉,叶繁枫不知道他在为了什么道歉,却看到了殷流云在哭。
他将殷流云搂得更紧,擦掉他的眼泪:“他不会怪你的,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你已经很勇敢了……”
他是你的父亲,你是他的孩子,他怎么会真的怪你,真的讨厌你呢?
救护车来得很快,把人拉着就往医院跑。
一路上殷流云都没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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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本里,某处的坟地上,地面一起一伏地上下动着,像是什么在呼吸。
天色暗了下来,风云骤变,大雨倾盆。
那坟被大雨冲刷地垮了下去,从塌下去的坟地里爬出来一个人。
是殷渊。
他的衣服被染成了土黄色,雨水都冲刷不干净,干脆脱了扔掉。
上半身的泥土被大雨冲落,露出下面如玉的躯体。这样的雨更显得他肩膀和手臂的肌肉线条流畅,劲瘦的腰收在墨色的长裤里。
如果弹幕在这,一定会大肆夸赞好辣。
殷渊甩了甩头,水液飞溅,他四下看了一眼环境,眼眸暗了下去。
他又握了握拳,终于泄气地放弃了,仰头倒了下去,放任自己摔了回去。
……又失败了。
按照萧观南说的这种方法,他果然窃取到了所谓的‘龙神’的力量,但是很遗憾,那并不是真正的他想要的东西。
难怪萧观南给他地点和方法的时候那么干脆。
他该有种被戏耍的气愤的,竹篮打水一场空,这趟什么都没有捞到,但是他想起萧观南坑骗他时狡黠的样子,又生不起气来。
最后在雨中笑出了声。
他静静地等着萧观南打通龙头的井,结束这个副本。
也不知道萧观南有没有拿伞。
他算东西一向很准,应该会记得带。
雨还在下。
殷渊抬起手臂,又放下,大雨浇灌在他的身上,而他在发呆。
“长生……”
“长生……”
他喃喃道,又叹了口气。
所有声音都被雨声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