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空灵子从来都是俊逸无瑕的脸上,黑线横着流,无声无息中,消失不见,连他惯用的阿弥陀佛都忘了…
遥远的山峰,白玉盘前,逍遥圣女眉头成了一条索,盯着空荡荡的大殿之前,盯着那条深沟…
“圣女,此二人的战力是否超出了圣女的预判?”小仙子发问了。
逍遥圣女缓缓点头:“战力姑且不论,浮云老秃驴此刻突然开口,叫停了这场大战,究竟为何?”
“还能为何?他怕这个小秃驴被硬生生打死呗!”小仙子撇撇嘴。
逍遥圣女盯着她:“你叫他小秃驴?你以前不是处处维护他吗?”
小仙子抓抓脑袋:“可能奴婢以前觉得他风度挺不错的,不由得有了几分好感,但今天我觉得跟苏公子比起来,他也不过是个普通和尚…”
这就是典型的三观跟着五官跑了…
逍遥圣女对此不再追究,她遥视远方,眼中慢慢浮现一丝奇异的光芒…
侍女依依说,浮云大师紧急叫停战斗,是害怕自己弟子被活活打死,这站在一般人的角度,理解没有错。
但是,逍遥圣女不是一般人,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刚才空灵子远未到山穷水尽之时,甚至还隐有破局反杀之势,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也是修为到了她这种层级的人,才会有的直觉。
如果真是这样,那浮云大师为何要叫停?
他是救他千佛寺的弟子呢?还是救林苏?
或者是…他不希望空灵子的绝招出现在众人眼中?
世事变幻,人心难测,修行道上,同样风波诡谲,亦真亦幻…
大殿之内,黄昏!
光线昏暗,一尊佛像指尖突然射向一道佛光,指引出前行之路。
林苏三人并肩而行,踏在佛光之中。
前行十八丈,一条长长的走廊,沿走廊而过,入一侧室,一名老僧盘腿坐于茶几之前,一灯如豆,静静地等待他们的到来。
此老僧,正是林苏曾在灵隐寺见到的那个老僧。
印象最深的就是:此僧两眼童仁一黑一白。
此刻,黑白双眼依然醒目。
“浮云大师!”林苏微微鞠躬。
“施主请坐!”浮云轻轻一抬手。
林苏三人坐于桉前,浮云大师持壶,给三人各倒一杯茶。
三人手指轻点茶几,以谢。
“老衲刚才的确是在闭关,空灵子师侄并未说谎。”浮云大师道。
林苏点头:“此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师现在已经出关!”
“谢施主之通达!”浮云大师微笑道:“施主此行,远涉万水千山,所为何事?”
“想问大师一言!”
“施主请!”浮云大师托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品了一口,状态悠闲。
林苏道:“晚辈想问,当日大苍皇位易主之时,以一对黑白莲花横空而出,救走姬商之人,是否是你?”
“是!”
一个字的回答,简单干净。
林苏道:“为何?”
浮云大师笑了:“施主说一言,这个问题却是第二言,老衲该答不该答?”
“大师对‘一言’之理解是否过于偏执?言尽方为一言,只有果而无因之言,只是半言,并非一言!”
柳天音和风舞心头一动,有果而无因,因果?
他突然提及因果是何意?
但二女只是心头生疑,嘴里自然什么都不说。
浮云大师点头:“施主之辩才,老衲素来知晓,也就不必施主劳神费力,老衲全盘认可即是…老衲出手救走姬商,只因老衲与他曾有过一段缘分,不忍见他身死道消。”
“只是基于佛门慈悲之念?”林苏道。
“阿弥陀佛,正是!”浮云大师回。
林苏道:“大师可知,姬商这一走,隐患重重,大苍五十亿苍生面临倾覆之祸,号称慈悲为怀的佛门,对此就视而不见?”
浮云大师道:“有何隐患?”
“魔族入侵,民众倒悬,生灵涂炭,万里白骨!”
“魔族已经入侵了么?”浮云大师道。
林苏轻轻摇头:“晚辈刚才已经说了,只是隐患!”
“原来只是施主心头所虑,并非既定因果!”浮云大师道:“佛门之中,没有隐患之一说,若言隐患,天下何物无患?花能患谢不开否?人能患死不生否?”
风舞眼睛慢慢闭上,她必须承认,如果此番论辩是她与浮云大师之间展开,这个话题她已经输了,因为浮云大师摆的理是正理…
他坦然承认救走了姬商,他是和尚,他慈悲为怀。
你说姬商会对大苍百姓带来倾覆之祸,你举证。
你没有证据,只能说是隐患。
而隐患的消除,能简单粗暴地凭感觉杀人吗?
天下间什么事情没隐患?
花总不能怕谢了,干脆就不开?
人总不能担心死了,干脆就不出生!
柳天音开口:“大师修为高深,当知天命,小女子生有天命之童,观大苍之祸近在迟尺,姬商即是罪魁祸首,还望大师以天下苍生为念,告知姬商此刻身在何处。”
浮云大师澹澹一笑:“老衲知晓天命之规,信奉‘命童即法令’,然而,此令可达天命道门,入不了佛门,女施主莫要以道门法令,号令我佛门听令!”
这句话怼得漂亮!
如果林苏不是最近改了立场,差点都要为浮云大师喝彩了!
你柳天音动不动拿天命说事,前期差点砍我的脑袋,我心中所想,正是浮云所说,你“命童即法令”是你天命道门的规矩,这规矩可干不到我头上。
柳天音脸色一沉:“浮云大师,小女子不敢号令佛门听令,只希望佛门也莫要无视天下众生,需知佛门之立,缘于众生之念!”
浮云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门众生念,然而,姬商亦是众生,施主又为何不以他为念?”
“姬商仅一人,众生五十亿,孰轻孰重大师无以分辨否?”柳天音怒了。
“世人权轻重,佛门重佛理,蝼蚁虽微,其命亦重,岂可以数量为依,随意夺人性命?”
柳天音冷冷道:“大师可知,你庇护下的这只蝼蚁,乃是无数人丧命之元凶?他原本就是双手沾满鲜血,根本不值得庇护!”
“阿弥陀佛!”浮云大师高宣佛号:“佛门广大,放下屠刀尚可成佛,双手染血,亦可佛法洗清。姬商已然不在皇位,落难之人一个,隐患之说,纯属虚妄,各位又何苦苦苦相逼?不如就此离去。”
话到这里,就是尽头!
柳天音目光抬起,虽然满是不甘,但也无计可施。
踏入千佛寺,看着似乎是她们一行人的大胜,但是,这老秃驴一开口,照样挡尽一切…
我以后要是再跟和尚讲道理,我一定是有病!
这大概是柳天音此刻的内心郁闷。
林苏抬头了…
他抬头,浮云大师目光也抬起,跟他对接…
林苏道:“浮云大师,传闻你抱魔果而生,因佛果而立,晚辈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你此刻的元神,究竟是魔性多一些,还是佛性多一些,亦或是你的灵台中,一直都有两个灵魂的存在。”
此话一出,柳天音和风舞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异感,难道说,此刻面对她们而坐,口口声声佛门慈悲之人,大脑里真的住着一个魔物?
浮云大师道:“天下之人,皆有心魔,心魔作崇,魔性多一些,善念丛生,佛性多一些,你质疑老衲之言,用来质疑天下人亦可,林施主多此一言也!”
林苏道:“晚辈并非多此一言,晚辈只想告诉大师一个道理!”
浮云大师微笑:“请!”
“晚辈心头所存之疑,众生亦会存疑。”
浮云眼睛慢慢眯成一条缝:“存疑又会如何?”
林苏道:“民众存疑之事,最易导引之!晚辈只需要做上三件事情,一篇大文章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大文章?”浮云笑了:“林施主本是文道天才,欲做文章,美事也!老衲愿闻其详!”
林苏道:“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于京城文道壁上贴一《大苍新闻》,详细叙述浮云大师救走伪君姬商的事实!”
浮云大师微笑依然:“此事老衲认了,无妨!”
林苏道:“你当然得认,因为今日你的认账,我已经记录在桉,你想否认都不行!”他手中是一只明晃晃的官印,出了大苍国,他的王印发挥不了王印的战斗力,但记录事件还是挺顺手的。
浮云大师脸上的微笑微微僵硬,很快又舒展开来:“第二件事情又是什么?”
“我会派人在酒店茶楼四处传播一则流言,告诉全天下人,浮云大师救走姬商,只因为浮云本是魔族,他的一身佛皮只是外衣,他欲与姬商联手,勾结魔族倾覆整个大苍!”
浮云大师脸上的微笑刹那间全消:“林施主欲造谣惑众?”
“是啊!不过…我不会自己亲自造这个谣的,我会安排一堆人,有理由去相信,流言万遍,假的亦是真。”
柳天音和风舞眼睛同时睁大,我的天,你这是要出邪招啊…
造谣的人千千万,但你见过谁当面将自己要造谣的恶毒心思摆在对方面前?
浮云大师道:“施主此举,肆无忌惮,就不怕遭报应吗?”
“不怕!”林苏道:“万一到了遭报应的阶段,我将头发剃了,就近进入灵隐寺,佛门不有一句千古名言吗?放下屠刀尚可成佛,何况我一个造谣的?”
柳天音手轻轻抬起,握住了自己的额头,透过指缝看向风舞,巧了,风舞也正看着她,风舞一幅牙酸的表情。
浮云大师长长叹息:“林施主此举,是要在大苍境内毁了老衲一世清名?”
“岂止是大苍境内?九国十三州,同样的戏码我不会反复地用么?反正我有的是钱,也有的是人,对了,我家香水肥皂瓷器营销九国十三州,商品配额抢到就是赚到,哪有那么便宜的钱让他们赚?我就拿这个当成奖励指标,哪个国家你浮云的名声最臭,哪个国家我多给商品配额!我几乎可以预见,在如此重奖之下,那些人造起谣来绝对有内生动力,干劲冲天!”
浮云大师道:“施主的手段,一正一奇,诚然高绝也!看来,老衲从此只能留于世外,无法踏足世俗一步。”
林苏笑了:“大师是否太小看我林苏的手段了?我打算出手,还能给你在佛门留下一寸净土?”
浮云大师也笑了:“施主之妙手还能进佛门么?”
“妙手谈不上,但办法还是有的!”林苏道:“大师想必也已经知道,我林苏乃是《金刚经》的着经人,我以着经人的名义发下佛门宏愿,但凡收留浮云大师之佛寺,不准参阅《金刚经》,强行参阅者,佛法弃之!”
柳天音和风舞眼睛再度睁大,全都惊呆…
浮云大师脸色变了…
二女不是佛门中人,不知道佛门着经人的厉害…
佛门着经人是有权限的,就跟文道战诗词一样,原创人享有各种特权。
佛门着经人的特权就是,可以发下佛门宏愿,不许某家寺庙研习此经,一旦强行参悟,佛法弃之!
佛门最重经!
佛法的根基就是经!
《金刚经》以其精深无比的佛理,一出而横扫天下佛门,所有佛门都不敢稍有怠慢,第一时间研习。
只要林苏发下这佛门宏愿,他浮云大师就无寺敢收留。
因为这一收留,就等于将这佛寺强行压低了一级,别人可以参悟《金刚经》,而它不行!倒也不是《金刚经》就那么不可替代,关键是佛门也是重视名声地位的,你参悟的经有了限制,你的地位显然就会低,信徒谁会来?
这就是佛门禁令的可怕之处。
面对浮云大师滴水不漏的论佛,林苏没有跟他论佛,而是出了三招。
第一招很正。
第二招很邪。
第三招很毒。
三招齐出,浮云大师不容于世间,不容于佛门,从此只能是孤魂野鬼,以他的修为,天下随处可安身,但是,他是修行人,他必须佛法圆满才能再上层楼,一旦被天下诸寺所弃,他的佛法就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会不会激发他的心魔且不说,他的佛法说什么都圆满不了…
浮云大师沉默了!
风舞看到了希望了!浮云大师精佛法,精论辩,他坚持庇护姬商,众人无计可施,而林苏却连出三招,招招对着浮云大师的要害,你敢护他,那你就准备身败名裂,无处容身!且看你这老光头,在自己身处危境之时,还能不能云澹风轻。
然而,柳天音的心中却升起了隐忧…
风舞看到了希望,她,看到了危机!
林苏这么逼他,浮云大师唯有三种应对方案,其一,无视自身得失,坚持己见;其二,在重压之下改变立场,将姬商藏身之处透露;其三,弄死林苏!
他选哪一种,完全取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浮云真是名副其实的佛门高僧,他会选第一。
如果浮云大师无法做到四大皆空,他会选第二。
如果浮云大师这层佛衣真是假的呢?如果他心中真有魔性呢?那么,他会选第三!一般人想弄死林苏最多也就是想想,而他,是拥有因果法则的人!因果法则杀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林苏,你如果看错了浮云大师,就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良久,浮云大师缓缓抬头:“施主苦苦施压,妄图老衲屈服,然,施主可知?佛门亦有良训,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阿弥陀佛!”
双手一合,就此转身!
林苏霍然站起,大步而出!
风舞和柳天音也随之而起,三人出了大殿,此番与浮云大师的交锋,劳而无功,浮云大师选择了身为高僧的应对方案——无视自身得失,坚持己见。
林苏出了大殿,已是夜色深深,他的脸色,比黑夜更阴沉三分,一步而起,直上天空,下一刻,落在佛主峰上…
“《金刚经》着经人,求见千佛寺空闻方丈!”
他的声音直达佛主峰深处。
他报的名字是《金刚经》着经人!
柳天音和风舞心头一动,她们当然读懂了林苏此番举动。
浮云大师那边油盐不进,空耗无益,要改变这一死局,唯有千佛寺的空闻方丈,作为佛寺而言,方丈为主,作为宗门而言,他亦是主。
直接找方丈,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
而佛门着经人,是方丈必须得接见的类型。
佛主峰,很顺利!
林苏曾在瑶池盛会见过一面的空闻大师,亲自出迎。
“苏施主当日脚踏风云榜,震动瑶池会,老衲亦在场!虽已看出施主之惊艳,却依然未能想到,施主竟然对佛法也如此精深,着下《金刚经》,福泽天下,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双手合十,致礼。
“方丈大师有礼!”林苏鞠躬,他身后的二女也同时鞠躬。
方丈的手轻轻一引:“佛门大贤至此,还请入千佛寺敬贤阁侍茶。”
“谢方丈!”
方丈在前,三人在后,沿着一条青石道步步前行。
夜风起,倦鸟归林。
星光下,群山俱寂。
一间静舍,立于山巅,舍内亦是极简,一灯置入坐佛之上,一几架于静室之中,一僧躬身而立,一壶微有茶香。
方丈背对群山而坐,含笑亲自持壶,给林苏倒上一杯,而二女,此刻自觉地退居其后,在空闻方丈面前,名声、地位、身后的势力统统澹若春风,唯有一种头衔值得尊重,那就是:佛门着经人。
“施主当日揭穿须弥子之真面目,避免正道大祸,千佛寺汗颜之余,亦对施主深深感谢,如无施主之慧眼,千佛寺必被奸人所乘,遗祸之巨,难以想象!”空闻方丈托杯致谢。
林苏也托起茶杯回礼:“方丈大师亲手除此魔徒,不避不讳,坦荡之至,晚辈亦是深敬之!”
空闻道:“施主识奸有惠于千佛寺,着经惠及天下佛门,于佛门乃是贵宾,但有所求,佛门无有不允,不知施主何所求?”
两女心头一动,果然有了转机。
方丈大师主动提及,太好了。
林苏道:“晚辈求见方丈大师,只为一人!”
“何人?”
“浮云大师从大苍带一小僧返回千佛寺,此小僧称我为师,我欲带他回大苍,望大师允许。”
柳天音和风舞同时一惊。
你倒是提姬商啊…
你提什么小和尚?
又是哪个小和尚?
方丈大师含笑道:“此小僧是否名‘空也’?”
“正是!”
方丈道:“空也怀佛果而生,天生近佛,留在佛门之中,当是正理,不知施主何故非得将他带入红尘?”
林苏道:“我没打算将他带入红尘,我只是将他带回大苍佛寺。”
“佛海本无涯,修行行者极。”方丈大师道:“千佛寺修行,与在大苍佛寺修行,也并无区别,未知施主何故执意带回?”
林苏似笑非笑:“方丈大师刚才言,我于贵寺有惠,我更于佛门有惠,但有所求,无有不允,我这开口一求,无伤大雅之事,就让方丈大师不允了么?”
空闻方丈澹然一笑:“施主多虑了,老衲并无不允之意,只不过,空也根骨极佳,如能在千佛寺修行,必能成佛道正果,施主身为空也之师,真不考虑考虑?”
林苏道:“方丈一番美意,只为空也之前程,晚辈亦不敢强求…这样如何?你让空也出来,由他一言而决,愿随我回,你不挡,不愿随我回,我不求。”
“机缘自定!善哉!”方丈大师道:“空也此刻尚在闭关,子时方可出,还有三刻时间,请施主品茶静侯。”
“善!”林苏托起茶杯,轻轻品上一口:“好茶!”
空闻方丈微笑道:“施主识得了奸邪,施得了长剑,着得了佛经,实有佛根,不知施主可有意入我佛门?”
这话一出,两女彼此对视。
千佛寺还真是善于找机会啊,好苗子的佛门弟子空也你们舍不得放,现在居然将主意打到了他头上,想将他也拐了!
你们也不打听打听,他有多少个媳妇…
林苏笑道:“方丈大师美意,奈何晚辈是个俗人,红尘虽苦短,醉亦在红尘,象我这样的人,是入不得佛门的。”
“入不得?”空闻眼睛微眯。
“入不得!”
“何解?”
林苏道:“晚辈身具搅屎棍之本质,入红尘,无风三尺浪,若入佛门,我怕你佛门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