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苏澹澹一笑:“张家、黎家、李家、杨家,算不算是当地百姓?”
他随口列举的四家,全是当地乡绅,状告知府,也是这四家领头的。
任太炎眼珠鼓起,终于也只能承认,他们四家,自然也算是当地百姓…
林苏道:“你建这市场,他们四家利益是否有损?算不算是对他们盘剥?此外,你定下杀人鱼者,与杀人同罪的律条,算不算是为人鱼一族保驾护航?”
余姬眼中射出寒光,她第一次见识到人类高官的无耻…
任太炎勐地站起:“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大人执意要为豪强张目,混淆黑白是非,就不怕有愧于圣道?”
林苏道:“知府大人,我不是为豪强张目,我只是告诉你,你有你的说辞,别人有别人的说辞,你自认为道理在你这边,人家也可以将道理扯到另一边,你如果只想着京城游走,说服朝堂,最终只能是陷入口水战,毫无意义。”
任太炎大出意料之外:“大人何意?”
林苏道:“我的意思很简单,要真正实现你心中的抱负,就要断了进京游走的念头,一门心思从底层突破。”
“如何突破?”
“比如说,你我合力!”
任太炎全身大震,余姬脸色也陡然改变,完全无人色的面孔,突然有了一缕嫣红…
“大人…”
林苏缓缓道:“在你思维惯性中,京城监察使,必定跟朝官同流合污,不可能站到你这边来为民请命,是么?”
任太炎目光闪烁…
林苏补了一句:“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大人是谁?”
林苏道:“海宁林苏!”
任太炎目光大亮:“拿下秦放翁、逼走三皇子,一句‘洛城摇尾’将张文远钉在耻辱柱上的大苍状元郎?”
林苏道:“正是!”
“余姬,拿些酒菜过来…我陪林大人喝上一杯。”任太炎道。
余姬大喜…
“酒用我的吧!”林苏手一起,一坛酒出现在桌上,正是甲级白云边。
余姬端来了酒杯,拿来了小菜,站在旁边侍候着,这一刻,她是前所未有的激动,因为监察使到来了,剧本却发生了偏差,来的监察使,已经明确表示会跟夫君站在一起,有救了!终于有救了!老天开眼…
林苏托起酒杯:“任大人,我敬你一杯。”
“为何敬我?”
“因为西州八府,唯有离府,才能依稀窥见圣道的本来面目!”
任太炎心头勐地一热,多少年了,他终于得到了来自官场的一次肯定,唯一的一次!
他托起酒杯,目光闪动:“林大人,你已经听到了我跟余姬的对话,如果事态失控,我将进京游走,知道我设想中的第一游说目标是谁吗?”
“是谁?”
“正是大人你!”
林苏微微一惊:“为何?我可是人微言轻。”
“大人虽然官职只是五品,但入文坛,鼎定天下,入官场,一股清流,岂是人微?又哪是言轻?”
余姬插话:“林大人,我家老爷最佩服的还是大人治世之能,当日听闻海宁江滩在大人治下,尽成乐土,他就多次说过,一定要去海宁看看,学习大人治世之术。”
话说,,,。
林苏笑了:“行啊,咱们相互交流,我也跟大人学习下如何与异族结交…”
任太炎和余姬全都愣住,什么意思?问罪么?
林苏补充道:“我有一个妖族的红颜知己,我一直没拿定主意,要不要将她给纳了,今日我学习大人的处世之道,回去就将她给纳了,你们说,这算不算是学以致用?”
哈哈…
咯咯…
两人全都乐了,一句话,将他们的距离拉为零…
任太炎纳人鱼为妾,乃是官场禁忌。
这种行为律法没有明确禁止,但落在别有用心的人手中,却也可以大做文章,所以,余姬一般情况下不露面,免得给人以口实。
今天林苏潜入书房,将任太炎和小妾的所有行为都看在眼中,两人关系辩无可辩,那就有些尴尬了。
林苏一句话,将这尴尬给消了。
那就是直接告诉他们:我也有个小妾是妖族,咱们是一路人,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也不可能拿这一点做你的文章…
任太炎长吁了一口气,托起酒杯:“真没想到,监察司居然会派林大人你前来查我。”
林苏神秘地一笑:“我倒是很早就想到了。”
任太炎微微一愣…
林苏道:“派我前来西州,是他们的一局棋!你我二人,都是他们棋盘中的棋子。”
任太炎变色了:“那…如何应对?”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怠,跟我说说相关情况吧…”
相关情况…
任太炎说了…
官场上,张纯控制大局,他上任三个月来,排除异己,安插亲信,知州府和除离府之外的七府,几乎全都是他的人,仅有的几个不受他控制的,也被他百般打压,实权全无。
江湖上,各路江湖豪客全都是人鱼产业链条上的既得利益者,他们后面就是天泉山庄,天泉山庄实力深不可测,行事百无禁忌。
民间,道圣圣家的影响力空前,而道圣圣家却是站在张纯那边的,圣家信奉“自然至上”,“存在即合理”,“无为而治”,民间也就觉得抓捕人鱼合情合理。
军方,千万别忽视了还有一个军方,雁荡山驻军说是防备大川国入侵,其实是屁话,大川国根本没理由翻越雁荡山,需要知道雁荡山阴魂出没,异兽横行,任何人从山中穿过,都是九死一生,根本是行军禁地,只要大川国将领没疯,就绝对不会从这边出兵入境。
这支驻军其实很早就该调到魔族战场,张文远留下了,为什么?给他生财!军方军阵捕捉人鱼,效果奇佳,过去的三年,被这支军队捉去的人鱼,比所有江湖人猎获的总和还多。
余姬在旁边,嘴唇轻轻颤抖,官场,民间,江湖,军方,全都是人鱼族的敌人,而她能依靠的又是谁?只有面前这两人,一个是她的夫君,一个是来自京城的监察使。
势孤力单!
孤掌难鸣!
谁能逆转天地?
她一开始冒出来的希望,此刻几乎清零。
任太炎说完这些,长长吐口气:“我知道大人的意思,想借助一些力量,可惜我们这边,除了千万离府百姓之外,何来力量可借?”
林苏道:“也不尽然!终归是有些力量的。”
“谁?”任太炎沉吟道…
他内心已有答桉,他猜到林苏想借的力是哪些,难道说是被知州打压的那些州官?比如说彩烈等人?但这些人拥有的力量,其实也是官场上的力量,知州把控官场前提下,这些人的力量全都不是力量…
林苏目光抬起,多少有些神秘:“我听闻人鱼一族,也是天地间一大异族,却不知为什么会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军方、官场、乡绅、豪强、江湖客,甚至一些阿猫阿狗都过来,捕之卖之…”
人鱼一族,才是林苏真正想借的力量。
他们所有的纠结,都围绕人鱼该杀还是该保来展开,人鱼一族就是人族棋盘中的一颗棋子,但凭什么?人鱼族,本身就是一大异族,存在了无数年,难道就没有自保之力?
凭什么成为人类的棋子?
如果人鱼一族拥有了自己的力量,那他们“保人鱼”这一派的力量,就从根源上拥有了最强大的支撑。
余姬慢慢站起:“大人,这个问题我来回答可好?”
“好,你说!”
余姬深吸一口气…
人鱼一族,天地异族,千年前也曾主宰一代风云。
入西海则雄风万里,逼得西海龙宫划线而治。
出西海,也曾与剑门三千勇士并肩战斗,剑指黑幽王,杀魔兵千万,实力乃是极度强横…
林苏心头大震,人鱼一族居然也是当年抗击魔军的一路力量,曾跟剑门并肩战斗,它的没落难道也跟剑门一样?高层尽灭,导致族中空虚?
不,余姬告诉他,并不是这样,人鱼一族当年虽然也是损失惨重,却并没有动摇族中根基,开国浩劫之后的八百余年,人鱼一族依然是西海半个霸主,跟西海龙宫划线而治,连龙宫都拿它没办法,世间修行人又岂敢入西海撒野?
真正的问题出在两百年前…
两百年前,圣地圣树出了问题。
圣树,是圣地的根基,也是人鱼力量的源泉。
圣树枯,带来的后果是毁灭性的。
高层不能突破,修为步步走低。
中层不能突破,修行日渐艰难。
新生人鱼多灾多病,血脉之中渐渐缺失灵性。
再到后来,人鱼一旦上岸,就无法调动修为,沦为废人,整个人鱼一族,囚困西海一隅。
又过百年,情况更加严重,圣树进一步干枯,族人不仅仅是不能登陆,甚至不能远离圣地,生存的圈子步步缩小,到如今,即便是高层首领,也不能离岸百里,只要进入百里死亡圈,就面临被捉的危险。
“圣树干枯,可有解法?”林苏问到了这个关键问题。
余姬轻轻摇头:“族中两百余年来,设想了无数法门,均不能奏效,族中也时常派出青年才俊,游走天下,求教人间智者,修行高人,这些被放出去的人,称为‘青灯’,不瞒大人说,我也是一只青灯…”
“青灯?”林苏沉吟道:“燃烧自己,照亮族人,是这个意思么?”
“大人慧达!正是此意!”余姬道:“每一只青灯,都是人鱼一族放出去的一颗希望火种,我们踏上岸,就没打算再回头,只希望能在散落天下的时候,有缘寻得人鱼一族一线生机…”
任太炎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是真心希望能够为你寻得契机,可惜我还是没这个能耐,对不起。”
余姬的手轻轻反握:“老爷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专门去过道圣圣家,专门去过瑶池,走遍了离府每个角落,拜访过各类奇人,未能找到契机,只是天意,你还亲造了人鱼一族的避风港,让数以千计的人鱼族避免了上岸即被捕的命运,你对人鱼一族的恩惠,族中谁人不知?”
林苏看着双手相握的两人,不,一人一异族…心头波涛起伏。
身处绝境,每年放出大量人鱼,他们知道这些人鱼放出去,能以自由身踏出西州的微乎其微,绝大多数都会落入人族的陷阱,成为人族的玩物,但他们依然如此。
为什么?只希望这些流落外地的人鱼,有一个偶然的机会能够找到契机,解救全族。
这希望会有吗?
或许真的会!
余姬找到了任太炎,为人鱼一族设下了一个避风港。
或许也会有某人,找到一个绝代奇人,真的解决人鱼族的灭族之危…
这希望是渺茫的,渺茫得让人心痛。
每只“青灯”踏出族门的时候,不可能知道自己会遇上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她们踏出西海的那一刻,就是一个陀螺,被命运的鞭子抽向未知的远方…
只有没有终点的漂泊,怀揣着或许永远是绝望的宿命…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
突然,外面的井中微微一响,任太炎和余姬同时一惊,那里,是一条秘道,直通西海,平时少有人至,一旦有人前来,必是紧急情况。
井中,一个老头伸出了脑袋,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却有深深的皱纹,每道皱纹里,都是绿色的青苔,很明显,他不是人族,是一个老人鱼,相当老的那种。
余姬大吃一惊:“长老,你怎么亲自…”
“余姬,任大人…嗯?”老人眼中突然射出精光,牢牢锁定书房门口的林苏。
“长老,他是老爷的好朋友,咱们这边的!”余姬立刻止住。
长老眼中的精光慢慢消失…
任太炎道:“长老不用紧张,这位大人,绝对可以信任。”
长老点点头:“任大人,今日我不敢用螺号传讯,冒险前来,只为一件极其严重之事…”
“你说!”
“盈盈公主被抓了!”
什么?余姬脸色陡然惨白:“盈盈公主?她…她怎么会出来?”
“一言难尽!”长老道:“任大人,老朽求你,无论如何,都要把公主救回来,人鱼族可以损失千万族人,但盈盈公主不能有半分闪失。”
“你别急,将情况都告诉我…”任太炎脸色凝重。
长老长长吐口气,告诉他们实情。
盈盈公主是私自出来的,没有人知道她混入了商队,来到了市场,事态发生得太突然,等到长老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她已经被人抓走…
任太炎道:“何人所为?”
“杨家的!”长老道。
“好!”任太炎道:“长老你且先回去,我这就去杨家,救回公主。”
“大人…”长老道:“杨家为行不法之事,收纳了大量江湖高手,而且自恃有朝官撑腰,往日就对大人颇有不恭,硬来恐怕与事无益,不如大人拿钱买下吧,所需之财物,人鱼族十倍百倍提供。”
拿钱买下公主,这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杨家的人也根本不知道捉的人是公主,开不了多少价,买下来,问题也就解决了。
但是,任太炎满脸纠结。
拿钱买?
明明禁止捕捉,他堂堂知府花钱交易,岂不间接承认捕捉的合法性?那他下达的禁捕令算个啥?
“花钱购买,乃是助长捕猎之风,本官绝不与盗贼谈交易!”任太炎道:“长老,你先去吧,待我点齐捕快,立刻启程!”
身后一个声音传来:“捕快就免了!我来吧,我为大人当一回护卫!”
任太炎大喜:“那太好了,大人,请!”
他们一字破空,消失在夜色之中。
长老瞅着天空,脸上有异色…
这位身着江湖人服装的人,居然是官场中人,而且还是文道大儒,这他万万没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