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子跪坐在那里,叉手放在膝盖前,看着眼前这张笑嘻嘻的、尚且称得上英俊的面孔,微笑颔首,“茶为众生之汤,君自可取饮。不过……”
她做出请茶的同时,又说道,“听先生的话语,对茶道也有研究,不知可否在吃茶之前,可愿意回答小女子两个问题?”
说话间,灯光勾勒的侧脸上,露出一丝丝俏皮。
嗯?茶考?
茶考又叫茶问,自古有之。
茶为雅事,古者品茗,同趣为朋,双杯对饮,乐在其中,是文人雅士之间的对趣,相互砥砺,后来发展成为茶考,即点茶者需要考核,品茶一方值不值面前这杯茶。
千利休为什么瞧不上丰臣秀吉?正是因为他认为丰臣不懂茶趣,不值面前一杯茶。
这一风俗宋朝尤甚,韩琦韩稚圭一句“东华门外唱名方为好男儿”忠实再现宋代文武割裂的现状,甚至导致文人不与武将品茶的惯例。
西金茶道受宋代茶道影响甚大,将这一弊病也延续下来,非朋不饮的恶习(也有人称之为雅事),一直到明治维新,号召四民平等,武士与大名的特权被取消,才慢慢淡化——不能指望芸芸众生个个都精通茶礼和茶趣。
李承惊诧,抬头看看敏子,这小娘们依旧在那笑眯眯的,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内藤淳一跪坐在前排,尽管敏子的话说得很轻,他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也许是李承的年轻让人不由得心生嫉妒,也许是刚才与鲁狂人的手迹擦肩而过的遗憾,也许是他内心深处本来就有与卷发青年一样喜欢找事的血脉基因。
听到敏子要茶考,他心头一动,朝茶师敏子微微颔首后说道:“敏子茶师,威尔斯先生是一名侠州丝国人,对传统有着很深的研究,这点我已经领略,如此年轻就有着让
我惊叹的成就。您与他的问对,一定会非常精彩。”
这句话听起来,善意满满,全是夸赞与钦佩,可如果细品,就会发现,有一点“中日茶道对弈”的挑拨味道,蕴含其中。
那位敏子茶师听完,眼神一亮,立即坐直身子,很恭敬地对李承鞠三十度的躬,“很抱歉,我一直以为您是位西金人,没想到,竟然来自遥远的东方,请原谅!”
“对茶道,敏子一直歆慕却无缘得识,希望威尔斯先生能为敏子解惑!万分感谢!”说完话,她再度鞠躬失礼。
李承扭头看了眼内藤淳一,这家伙,阴人呐,活生生的捧杀啊!。
这下好了,原本相对随意且简单的茶趣,现在变成正式的中日茶道问对!再加上被内藤淳一这么一捧,自己还不得不接招。
内藤淳一脸上笑容依旧,还朝着李承点点头,一副我很看好你哟的表情。
李承恨不得呼上一巴掌,你个老小子,这账,先记下。
不管怎么不满意内藤,眼前敏子茶师的问对,还得应付过去啊。李承正正衣襟,同样跪坐身子,朝对方鞠躬,“鄙姓李,茶师可称呼我李生。学有未逮,必然疏漏百出,只能尽力,希望敏子小姐莫见笑。”
“相互切磋,砥砺见闻,何来见笑一说。”敏子手掌轻展,几根纤指托起一杯抹茶,高举过眉,“李桑既然渴了,请品茶。”
呃?不是说问对之后才可以喝吗?不怕我喝了就走?
李承当然不会如此没品。
接过茶盏,稍稍侧身,一口闷,茶汤温烫,但还能承受,滚热的茶汤带着一股清香,直入喉咙,口腔内似乎所有神经元都被熨烫过一般,让人忍不住发出来自心底最舒适的感叹。
另外,因为茶粉颗粒被溶解于茶汤中,在经过喉咙时,不像喝水那样
润滑,嘴部会不由自主的做出吞咽的动作,真的是“吃茶”,尽管不需要咀嚼,但唇齿留香是真没说错。齿间香味很独特,有种类似薄荷青草香。
“谢谢敏子小姐!好手艺!”李承双手奉还茶盏时笑着说道。
“哦?”敏子的笑容很淡雅,应该是听过很多类似的夸奖,她将茶盏轻轻放入旁边的清水盆后,在此坐直身子,“那就请李生说说,好在何处?”
这就进入正式问对?而且第一题就是讨夸奖?
也好,把她夸开心了,也许就没有后续问题。
“点茶,首重汤色。以纯白为上,青白、灰白、黄白则等而下之。”
“敏子茶师所点茶汤,色泽鲜白,虽未至极纯,也可称得白中上品。至于为何未曾到臻品白,与茶有关,非敏子茶师所不能。”
李承这句话点评的还是有水准的,有点“夸张”但不过分。
敏子茶师笑容多了几分但同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今天表演的玉露,是吉左卫门家采买的供品,并非顶级。
被李承隐隐点出,她作为吉左卫门家中人,自然不好意思啊。
“点茶优劣,二品汤花。”
“汤花一在色,二在形,三在变化无穷。敏子茶师所点汤花,色泽纯白,上品;气泡细密,汤花匀细,有若面粥,久聚不散,佳品;汤花变化在山水之间,虽比不上空天之变,但也是上品。”
李承评论敏子的点茶,多以中式宋代点茶标准评判,宋代斗茶,一斗茶汤,二斗咬盏。所以,他还有一点未曾提及,那就是咬盏。
敏子茶师的手艺确实很高明,汤花细密,咬盏时间很长。
所谓“咬盏”,就是指茶师点茶结束,细密泡沫紧贴茶盏壁经久不散。
咬盏时间长,这代表茶师的茶末研碾细腻,点汤、击拂恰到好处,汤
花匀细;反之,汤花泛起,不能咬盏,会很快散开。
汤花一散,汤与盏相接的地方就露出“水痕”(茶色水线)。
西金抹茶点茶,不讲究咬盏,但讲究变化,也就是李承所说的汤花品评的第三点。这是和式抹茶与宋代点茶比较明显的差异。
虽然全篇夸奖,但李承点评的很细致,也很到位,并没有“阿谀奉承”的感觉。
敏子茶师终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听他如此夸奖,喜意堆积,越来越重,最终,她脸上的笑意忍不住,抬手遮住红唇,眼角扬起,破了“典雅肃穆”——这是西金茶道要做茶师进入茶室后必须秉持的态度。
还真没想到,真是“知音”,她原本对李承的印象就不坏,这会更是看对眼。尽管知道自己“破礼”是因为眼前人,她还是躬身感谢对方的点评。
但她并没有那么轻易的放过李承,在感谢之后,她再度问道,“抹茶一道,起源国内,但我的师傅却告诉我,现在,却没有抹茶,请问李桑,这是为什么?”
这才是真正的问对,志同道合的那种问对。
抹茶,原名末茶,有宋之一朝,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莫不喜欢点茶斗茶。
宋徽宗著《大观论茶》、蔡襄著《茶录》、欧阳修著诗《尝新茶呈圣俞嘉佑三年》……
可谓世风所向,它怎么突然就断了传承?
原因在哪儿?这问题后人一直在研究。
公认的可能有三:
第一,元胡入侵说。
元胡入侵中原,以野蛮胡风治汉,将汉人贬为第三等,民生疾苦,斗茶是雅事,在这种提心吊胆,时刻被凌迫的生存环境下,自然也就没了心境。
末茶没落,也就成了必然。
其次,朱元璋禁止说。
元朝统治中原的时间并不长,因此有专家认为
,有着几百年传承的宋末茶文化,不可能被元朝胡风快速吹散,他们认为,朱重八出身土鳖,不喜欢繁琐的末茶,才是根本原因。
这话也有些道理。
因为《明史》中确实有记载,朱元璋在洪武二十四年1392年,下旨勒令,“罢造龙团,惟采茶芽以进”。
龙凤团茶是宋代贡茶的一种,产于岷南,是当时最好的末茶料。
朱元璋罢造龙团,上行下效,对斗茶文化确实有很大影响。
第三种是抛弃说。
末茶过于形式化、程式化,且太费功夫而被抛弃。
三个观点,都有道理,也许是共同作用的结果。
其实,李承自己还有些“独特”的观点——以元朝为中心点的前后一百五十年间,社会的急剧变迁,导致汉文化发展的“基态”发生重大改变。正是文化基态的变化,才导致斗茶的彻底覆灭。
有宋一朝,重文轻武,文人的社会地位之高,前所未有。整个社会的文化基态,是浮躁、虚荣、夸张、富贵的。
宋朝覆灭,汉人划为三等人,整个社会的文化基态是灰色的、痛苦的、悲伤的、反抗的。
正因为经历宋代浮华,再有元朝的磨砺,到明朝创建时,整各社会变得格外“冷静”。这样的社会环境,本身就不适合斗茶末茶点茶这些传统的生存。
所以,末茶消失,就不难理解。
在这次问对中,他一遍思考一边组织语言,语速并不快,现场所有人都听得很明白。
内藤淳一是行家,听完这番话后,他眉头紧锁。
没想到,这年轻人还真的对传统文化有很不错的研究!
刚才自己的那番话,是不是给自己招事?
要知道,因为鲁狂人手迹一事,只怕已经让对方反感,这会又加上这件事……自己该如何化解这点“小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