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坐在会议桌的一端,对面被陪审的官员填满,没有记者已经是他们的仁慈了。这是一场关于朽家的审问,而审问的对象只剩我一人。
周围只有翻动资料的声音,剑拔弩张,沉闷的气氛只等一句发问就可以被瞬间引燃。
审讯官很沉得住气,没有直接挑明矛盾,而是从另一个角度切入。像是随口一问,眼神瞥向我这边,随后又埋身于资料当中。
“你直接穿衬衫就来了,这么有把握么?”
这看似只是不经意的一问,实际上双方的斗争已经开始了。根据我的回答与态度,陪审团将最终决定审讯的结果。
这场审讯关乎到朽家被冻结的资产,激化矛盾对我来说只是雪上加霜,我只能平和地回答“并不是那样,制服在路上借给有需要的人了,请见谅。”
见没有占到便宜,审讯官摘掉眼镜,从繁多的资料里抽出一张,“这个问题就不深究了,也辨别不了真伪。但接下来的提问还请你如实回答,你的答案都将成为我们判断的依据,清楚了么?”
我点点头,审讯官继续发问“那开始吧。根据你之前的供述,你的哥哥杀害圣法师一事当时你并不知情。我再次确认一下,那时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么?”到最后一句时,他刻意加重语气,仿佛已经有了确凿的证据。
“我的观点已经很明确了,他们是要好的朋友,暗夜没有理由谋杀圣璇。我会找到证据的。而且就算如你们所言,圣璇遇害时暗夜已经流放到山灵去了,他没有办法提前告知我,我也没有办法去山灵与他共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字一顿,这是事实,我没有任何退让,气氛瞬间针锋相对。
“你的观点只是猜测,现场有能力杀害圣法师的人只有他了。想要证明暗夜是无辜的还要有证据才行,而你拿不出来。”
他站起身,身子前倾,缓缓凑向我,不紧不慢地道出“别忘了离他的刑期只有不到两个月了。”
他们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现在处于最胶着的时期,没有证据证明人是暗夜杀的,也没有证据证明人不是暗夜杀的。但始终要给事情一个交代,圣法师的案子拖了二十年,已经无法再拖下去,所以只能用这个方法平息舆论。
“回到刚才的问题,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但术式登记处的资料上说你和暗夜的影子里分别印下了朽一半的术式。事发时你的影子莫名消失,而暗夜的影子突然又变得完整,这件事你如何解释?就算当时你在森灵,但只要肯使用玛娜,你还是能借力量给暗夜吧?总不能是影子自己有意识?”
这件事我无法反驳,当时影子确实消失了一段时间,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此时无力地辩解只会使证词看上去像狡辩,我只得换个角度回应。
“你觉得我也参与了那场谋杀?推断可不能当做证据,这是对我的诽谤,我会请律师解决这件问题。”
他观察着我的眼睛,我也直视着他。持续了几秒,紧张的氛围在他放松一笑后戛然而止,“我们只是聊天而已,如果你认为这是对你的诽谤,请律师介入当然没问题,这是你的权利。”他稍稍一顿,眼神又重回原先的凝视状“但那时,我们就会重启对你的调查,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没做过亏心事,我并不害怕被调查,但那意味着我无法在两个月内取回被冻结的资产,暗夜被处刑的结果我将无力改变。这一结果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暗夜对我总是那么温柔,他是我最后的亲人,如果他因为这项妄加的罪名而上刑场,我宁愿与政府为敌,和他一起死在那里。
审讯官看出了我眼神的变化“看来你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陪审团们低声开始讨论,他毫不掩饰地一笑,继续翻出下一张资料“下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那场时间术式的,暗夜有没有跟你说过?”
“他和我提到过,但我没有散布出去。”此刻我还没有意识到我已经慢慢步入到他话术的陷阱之中。
“他还跟你提过什么,比如其他人是否会受到时间术式的影响,以及圣璇为什么要发动那场时间术式?”
圣璇和朽曾经是战友,他们与海问香一同创立了专门用于海防的常备军。有了常备军这第三方势力的调解,大地人和冒险者才暂时放下矛盾,及时联手阻止了那场海啸。海啸过后圣璇就发动了术式来到我们这个时代,而朽则选择留下带领大地人的队伍,最终打赢了那场战争。政府没有公开那场时间术式,不知圣璇自己是否知道,他的时间术式也会使其他人来到这个时代。
“你对时间术式的了解程度有多少?”他大可以如此发问,并不用这么拐弯抹角,我听出这一句是对我的试探,但我刚才的回答使我无法回避这个问题。这时回避会使我看上去像是在隐瞒什么,更加影响陪审团对我的判断。
其他人是否会受到时间术式的影响,这里的其他人不仅包括本时代的人,也包括其他时代的人。看来他应该已经抓到把柄了,明明跟他们说了不要和其他人说明自己的来历。
深吸一口气,陪审团对我的怀疑又要加深了。
“没有。这些问题我都不知道,你可以去问暗夜本人。”
“那你是怎么知道其他时代的人也会传送到这里的?”果然,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他所有问题都挑在了我解释不清的方面,虽然单看一个并不是大事,但累积起来足够令陪审团回绝我的请求。
“你口中的其他人和我说的,我会遇到他们只是巧合而已。”
“别想搪塞过去。巧合,跟你打交道的几乎都不是本时代的人,这真的是巧合?查过档案就知道他们并不是在籍人员,我也到签证处那边去核实了,并没有那几个外国人的过境许可。还想装下去么,我派人调查过,这是他们的名单。”
那份名单被推到我面前,拿起确认,他们的名字一一呈现在我眼前。审讯官眼神犀利,等待着我的答复。等待期间,他向陪审团开始说明情况。
“和你接触比较多的有六个人,其中五个都查不到履历。”
“墨魇砚,活跃于四十一世纪。最没有防备的一个人,书生谈吐却是战士职业,并不像危险分子,这里不过多讨论。”
“cde s,克拉德美索,按今天的领土划分大致属于联合教廷。远古的龙族,职业是妖术士。龙族使用的术式没有流传下来,情报处也不好贸然出手,安全起见暂定为重点观察对象。”
“慕容遥,六十八世纪人。目前在酒吧做侍酒工作,职业也是妖术士,术式名为剑冢。只能说很敬业吧,他甚至还和情报人员透露了你们最近在安界之外的活动,似乎是在调查某个遗迹。”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向这边,短短时间就被他抓住三个破绽,他说话的语气自然也凌厉起来。
慕容这毛病又犯了,女人问什么他答什么,这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我一脸郁闷,审讯官继续用言语鞭策。
“冒险者是有自由出入安界的权利,但你似乎忘了大规模行动仍需提交申请。我没有找到你们的报备,这件事希望稍后你能给个解释。”
“花见净晴,樱和人,和慕容遥一起来到这个时代。担任你们队伍中的施疗神官,辅助职业,这里不过多讨论。”
“大和守村雨,樱和人,活跃于上世纪末。属于剑职,而且,她有备案在库。是内战时冒险者的佣兵,当时被视为s级威胁。”
他忽然打断,猛地将音量抬高“你此前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村雨从没有向任何人提过她的从前,我曾向她询问过,但她总像是在逃避着不肯正面回答。“就我与她相处的这段时间,我并不觉得她具有威胁。她也没有跟其他人提过她以前的经历。”
“现在说谎对你没有好处,希望你是真的不知道。既然你没有意识到她的危险,我这么和你说吧,当时政府派去肃清她的,是圣璇和朽。”随后他拿出一页泛黄的档案纸铺在桌面,上面是那次肃清行动详细的行动报告。
虽然我对村雨的实力大概有数,但看到这份文档时还是大受震惊,拿名单的手不自觉地一颤。
“只可惜当时让她逃掉了,原来逃来了这里。现在还没有出台法律追溯这种情况的案子,我会尽快完善。在那之前,我希望她最好如你所说的那样不具威胁。这里因为有她罪行的直接证据,我们会不定时传唤,直到对她作出应有的审判为止。”
他将那张行动报告收回,紧接着又从厚厚的资料中翻出一张递给陪审团。
“最可疑的是那个叫熊天宗的人。这是他的档案,看上去很正常,情报处的调查也与档案无异。我觉得别扭的是一般人应该不会将个人信息牢牢记死,但他甚至连出生地的编码都能背出来,像是刻意准备了一样。而且他一个普通人,为什么和大和守关系这么密切?”
“他们有没有密谋些什么?”
“没有。我可以肯定,因为最简单的一点,他们在这里生活都是我资助的,我都已经捉襟见肘了,他们没有那个资金去谋划些什么。”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长舒一口气,“这句话倒有几分可信度。这些天为了整理与你有关的资料我几周都没有休息好,可能是我太敏感了…抱歉有些跑题,那为什么他们关系这么密切,难道是情侣不成?”
“大概是这样吧…”那你还整理这么多干嘛,朽家倒了对你很有好处是么?!
“公事公办而已,这门职业是这样,总会有人产生意见。我也是为了真相而服务,请你理解。”他读出了我内心的活动,礼貌地予以回应。
“只不过没想到真的是这样,看来大和守确实没跟其他人说过往事。”伴随着话语,审讯官一同将资料整理放好。
陪审团们仍在低声交谈,心情随着他们模糊的话语变得紧绷。来不及平复,审讯官就拿出了纸笔,开始新一轮的提问“现在说说你们去探索遗迹的目的吧。”
“是去拿一样东西。至于是什么,委托人不让交代。慕容有他的工作并没有参与,你们从他口中问不出来的。这是我最后的谋生手段,还请将事不要做得太绝。”言下之意,希望他们不要再刨根问底。
“我们并不勉强你回答所有问题,陪审团有自己的判断。那方便透露委托人是谁么?”
委托人也不让透露她的身份,但我最终还是决定坦露,我有自己的考虑。这样既可以表明自己的立场,也可以打消他们的疑虑。只是公主那边要去好好说明一下了。
“这是公主的私人委托,所以我才没有向上申报。”
意识到我背后的势力,审讯官和陪审团的脸色立刻发生改变。他们知道公主和朽家的关系,对此事并不会怀疑。
“咳,既然是关于公主的私人委托,我就不多过问了。”
但很快他就回归平时的咄咄逼人,开始着手记录“那群人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印象中我是在最近两周陆续遇到他们的,我如实回答。
“你接近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如果放到现在我依然会这么做。
“看到他们需要帮助我就上去询问了。总不能放着无家可归,身上又分文没有的人不管吧。不然让他们去抢么?”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那天我的影子,家里被查封那天我也曾落入和他们一样的境地。夜深人静时我总会遇到从前那个蜷缩在街角哭泣的自己,那个弱小无助,觉得世界正在逐渐远去的人。可能我真正想拉起的,是一直束缚在那天的朽家次子吧。
听到这审讯官陷入了沉默,眼神也有了些许的改变,变得稍微缓和。
此时陪审团的代表站起身“经过讨论我们总结出一个问题,这里方便打断一下么?”
看到审讯官点头,作出请的手势后“朽家的资产解冻后你打算用来做什么?”
“还给我们一个栖身所,以及调查暗夜的案子,仅此而已。”
审讯像这样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期间不断有证人被传唤进来,来还原朽家被查封后我所有的动向。那段时间为了生存我曾放下了底线,肮脏卑鄙,直到公主最终拉回了我。
传唤证人那段时间是对我不加遮拦的侮辱,我知道会有这样的发展,来之前就已经准备好接受这样的结局,除了面对我别无选择。
一直进行到了黄昏,双方都筋疲力尽。“最后一个问题,朽家到底有没有背叛政府?”
心里的苦涩此刻化作歇斯底里的笑意“背叛?你居然问的出这种问题?问之前你有想过为什么朽家沦落到这个地步么?明明是为政府而发动的政变,事后政府为了自己的形象,直接与我们撇清关系。结果老爸代替暗夜受刑,暗夜自己则被流放到山灵,他们竟然还跟我说这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朽家甘愿成为政府的刀刃,我们也只得作为上面那群人的阴暗面而活着,哈哈…现在政府不需要刀刃了,需要的只是一台不会说话、没有记忆、不会背叛、只会执行命令的机器,所以暗夜就要被冠以杀害圣璇的罪名,所以朽家就该被除掉,是这样么…?”
明明是那样疯狂地笑着,眼角却早已有泪水淌下。他们并没有出言打断,而是选择转身默默离开。空旷的审讯室中只余下我一人,咽喉中发出的不知是哭声还是笑声,没有停歇地久久回荡在耳边。
这幅不争气的模样明明很想让它停下,可能连自己都没发觉,原来这么久以来积攒的委屈早已达到我控制不了的程度,我甚至只能任凭这幅丑态持续。
以为周围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明明还想再窝囊一会,这幅模样我并不想再被其他人看见,可这时还是有一只手温柔地搭在我肩上。
“抱歉来的有些迟,我来接你了,一起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