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陵栈那侍从静站在珠帘旁,听到延陵枧说这话,他微不可察地抽了抽眼角。感觉榻上这人完全是不长记性,就因此事,不仅他自己弄了一身伤,而且还将自己的侍从推进了大牢,如今竟还不知收敛。肖叶不禁庆幸自己算是跟对了主子,他可不想因为一个女子而白白蹲十五年大牢,实在是冤。
延陵栈有些无言以对,干脆别过头去,沉默片刻,说道:“宜早不宜迟,待会儿便去。”
此时正值中午,延陵枧伸长脖子向虚掩的窗外瞧了眼,可谓是骄阳如火,园中的草木在灼热的空气中微微波动,仿佛都扭曲了形态,阳光刺眼夺目。
延陵枧是看看,身上好似就已冒出了一层汗,不自觉摇摇头,拿起案几上的扇子轻摇起来,说道:“待天凉一些再去也无妨吧?再说我身上这伤,下榻都成问题,恐怕还需个五六日。”
“四哥还是先静静养伤要紧,我自己去便是。哎,毕竟是因我的事,父皇才将你派出君都,与我一同寻找湲儿,你此次受伤,我多少是需承担责任的,我如今只希望你的伤能快些好起来。”延陵栈叹息一声,眸光有些怅然,轻轻将屋子扫视了半圈。
延陵栈不经意便注意到了那些供延陵枧消遣的物件,不禁挑了挑左眼角道:“四哥这莫不是将城守府当做了自己的府邸吧?”
延陵枧笑笑,折扇在手里摇晃得惬意:“这叫宾至如归。”
“四哥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延陵栈是彻底无言以对了,敛眉淡淡嘱咐了一句,默默出门去了。
延陵栈本是要去江府的,但听闻江家这位少主白日里都在钱庄里打理生意,于是就直接命人带路去了钱庄。人是见到了,不过到头来只是多费了一番口舌而已,威逼利诱都用了,但就是未能从江听雪的口风中探出分毫有价值的东西。
无奈之下,延陵栈也只能先回了城守府,去见钟离洹,一阵交谈,他独自回房后便再没有出来过。直到傍晚,肖叶抱着一只白鸽,终是敲响了沉寂了半日的房门。
他们在城中也确实搜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有老妇人说,曾见过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与画像中人很像,有段时间经常出现在粥棚,为一些贫苦百姓施粥,但后来莫名便消失了,再没出现过。
为此,延陵栈还特意将设立粥棚的幕后之人调查了一番,结果查到了钱塘城另一户商贾世家头上。延陵栈大喜过望,还专程登门去拜访,说明去意,将人家府里的女眷全盘查了一番,却没得到他想要的结果,线索也就这样断了。
那户人家的长房公子也不知是出于何目的,见城内有人建立粥棚救济贫苦百姓,他便也效仿起来,但做法与江家一致,自己只做幕后人,如今城中的粥棚已多出了原来的两倍。而不仅仅是城中,城外也同样有。
肖叶得到里面的允许后,单手推门而入,转身便轻轻关上了房门。窗外霞光夺目,他径直向驻足窗前的背影走去,从鸽腿上取下信,禀报道:“公子,左丘丞相的飞鸽。”
落日在山顶上沉没了大半个身子,天边云霞璀璨,绚丽的红由深及浅一层层晕染而散。一束斜阳自山顶凹陷处投出,仿佛是历经了千山万水,最终撒在了延陵栈那张失神的脸上,点亮了那他那双深如湖水的眼。
听到肖叶的轻唤声,延陵栈缓缓收回视线,转身之际才意识到眼前视物已是一片模糊眩晕。
他闭眼片刻,待眼前恢复了清明,才从肖叶手里拿过信。信条在他指尖慢慢展开,他不过是略略将纸上的内容自上而下扫了一眼,面色便凝重了几分,眸光一滞。
肖叶似是看出了端倪,问道:“公子,发生了何事?”
“平准令被二哥的人弹劾入狱。”延陵栈指腹在纸条上无意识地摩挲,目视前方,语气淡淡,陷入浅思之中。
肖叶眼神微微游离,心中一阵犹豫,张了张嘴角,却未发出声音来。又是一番思忖,最终垂目拱手道:“公子,如今君都的局势越发危急,找寻离忧公主的下落固然重要,但切不可因此而误了君都的大事,使有心人趁虚而入。还望公子三思,事有轻重缓急,应尽快回去才是。至于寻找离忧公主的事,也不差公子一人啊。”
斜阳在延陵栈背上镀了一层金辉,他眼无焦点,眉宇间生出淡淡的纠结与惆怅。定定地驻足沉默了半晌,脑海中不停重复着肖叶刚刚所说的话。
时间过去良久后,延陵栈若有似无地点点头,应道:“嗯,去准备准备,明日一早动身回君都。”
“只希望湲儿你不要怨我,此乃是无奈之举,为了你我的将来,也只能如此了,你能理解栈哥哥的吧?”延陵栈一番低声自语之后,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无奈的神情中夹杂着丝丝落寞。在心爱之人与自身利益面前,这一次他终是选择了后者。
肖叶望着自家主子那张轮廓分明的侧颜,眉角微微一挑,问道:“那四公子该如何?他的伤怕是还无法动身。”
延陵栈半睁开眼瞥了肖叶一下,唇角微微一扬:“四哥一时半会儿估计还舍不得离开这钱塘城,晚上我去与他道别。待他在这钱塘城逍遥够了,自然会回去的。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不了解他?”
“是。那属下先告退了。”肖叶躬身行了个礼,搂着信鸽出去了。
果真就如延陵栈所料的那般,延陵枧并不愿现在就回君都,这与他身上的伤无关,主要是在没将佳人拥入怀中之前,他不甘心就这样离去。
况且,回到君都之后,他多少失去了一些自由。在他父皇的眼皮底下,行为该收敛的还需收敛。而在这里就不同了,没了皇子身份的枷锁,让他感到浑身轻松自在。
延陵栈走后没两天,钟离洹带着姒无念也回了姑苏。整个城守府就只剩下了延陵枧这一个贵客。
只要延陵枧不生事端,他想在府里住多久,元文陵都是无异议的。但元文陵害怕的就是,这人伤一好,又要任意妄为。
不过,元文陵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在不需要奴仆的搀扶下,这人刚能下地四处走动,便嚷着让奴仆准备轿子,说要去牢里瞧瞧自己那含冤蹲大牢的侍从。
负责照顾延陵枧的奴仆将延陵枧的要求告诉了管家,管家思量再三,还是将这事禀报给自己的主子,毕竟这大牢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去探的。
将那侍从关起来,这个四皇子就已经很不满,如今要是再不让他探望,怕是真要将他逼急了。元文陵没有多想就答应了,直接叫管家去安排就是,他可没空跟着延陵枧身边转。
元文陵挥退管家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便来了一个狱卒说有重要的事禀报。元文陵眸光一凝,将人给招了进来,放下手中的竹简问道:“有何事?脸色这样难看。”
“大人,你还是自己去瞧瞧吧,这,这,小的们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狱卒挤出了一脸为难的褶子,话说得吞吞吐吐,支吾半天也没将事情言明白。
元文陵幽幽瞧了那狱卒几眼,剑眉微蹙,未说话,只是招手令侍从备马。他倒要去一看究竟,到底是怎样样的事,能将这狱卒为难成这个样子。不过,他知道,这事怕是与延陵枧脱不了干系,不知这人又在搞何种鬼。
此刻正值辰时,街上行人如织,元文陵骑着慢马穿过两条繁荣的主街,拐进了一条相对冷清的宽巷子,大牢便在这条巷子的另一头。
元文陵还没走到大牢门口,远远的便看见了那里正围着一堆看热闹的人,人群中间竟停放着一辆花轿。延陵枧就站在花轿旁,正在与拦着他去路的两个狱卒理论。
元文陵眉头深锁,果真又被他猜中了,真是一刻都不让人安宁,这花轿又是何种名堂?
想到这,元文陵两腿向马肚夹去,马在瞬间加快了速度,将狱卒远远甩在了身后。
门口的几个狱卒看到元文陵的身影就如看到救星一般,如负释重,主动穿过人群迎了上去:“大人,您可来了。”
元文陵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狱卒,不紧不慢挤进了人群,摊开手掌指向花轿,犀利的目光却是对准了延陵枧那张淤青刚好的脸:“公子,你这是意欲何为?”
延陵枧抬头望望天,很自然地说道:“不过是给我那侍从纳个妾而已,这牢狱生活枯燥,无数个漫漫长夜,没有个女人相伴在侧,你让他怎么熬。”
这话一出口,人群里瞬间响起一阵哄笑,久久不散。那些个狱卒垂头紧紧抿着嘴,在元文陵面前想笑又不敢笑。
元文陵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连神情都变得有些古怪了,轻哼一声,半晌扬起一抹讥讽的笑,冷冷地从口中飘出一句:“公子还真会替手下人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