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人为自己做了这么多,钟离湲又怎会体会不到。两人缓步走着,钟离湲微微低头,望着脚前光影婆娑的地面,沉默良久,感激的话语太多,最终却只化作了三个字:“谢谢你。”
“谢我作何?你与听雪投缘,可与我无关。”陆景行勾唇,清润而笑,话音虽夹杂着丝丝风声,却异常清晰。
两人踏上木桥,桥下水流潺潺,纱灯的倒影在水中荡漾,层层涟漪轻泛。
听陆景行这样说,钟离湲也不知该再如何接话,便不再言语,只是跟随身旁人的步伐,走过木桥,到了池水的另一边。
夜虽不深,四周却异常寂静。过了片刻,陆景行的话音再次响起,略带趣味:“听书?是何书?”
“水南羌自杀的事,以及平生过往。听的人倒是挺多。”钟离湲淡淡回应。
提到此事,陆景行不禁一叹:“短短数十日,水阁主的死已在江湖上传遍,人尽皆知。其实人生皆有功过,即使是圣人也很难保证自己一生无过。水阁主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忏悔,也算胜过多数人了。”
水南羌对于钟离湲来说就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因此说到水南羌的死,她心里生不出任何感触。况且,算起来,水南羌还是她在这世上的仇人,切确地说,是这具身子的仇人,因此她亦不会感到惋惜。
钟离湲在回廊下的一根方柱旁停下脚步,见陆景行也随之停了下来,并且带着丝淡淡的疑虑看她,她便缓缓开口道:“万一齐告诉我,封白悦对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母族是项氏,而算起来是水南羌间接灭了项氏满门。”
此话让陆景行陷入了沉默,清脆的水流声在耳边回荡,他的心也跟着有些颤动,是担忧。良久,他试着开口道:“那你是相信万一齐所言?他虽洞察世事,但何人又能保证无出差错的可能呢?毕竟项家已灭门二十余年,若真有遗孤,怕也无从查寻,又怎能保证那人便是你?”
“我也有些疑惑,还有很多事情没弄清楚。”钟离湲轻轻背靠在方柱上,望着水中潺潺灯影,她的语气里带着淡淡忧虑。她要的很简单,不过是平静的生活罢了,然而如今却莫名牵扯出了仇怨。
她知道陆景行是有意在宽慰她,不想让她变得如同封白悦那般,为仇恨而活。短暂的沉默后,她补充道:“放心吧,我心中无爱无恨,这件事影响不了我的心绪。”
“既然如此,那便放下过去,好好过如今的生活,过多的思虑只会徒增烦恼。”说话间,陆景行将不经意伸出去的手顿在虚空中,最终还是收了回去,未去触碰钟离湲的肩。
昏暗的光影忽闪迷离,钟离湲未注意到陆景行刚刚那短暂的动作。她略略点头,说出口的话音却是变得冰凉而恍惚:“权利还真是好东西,不仅可以使人自灭人性,还可以让他们得到自己想拥有的一切。不过,他们也将会为此付出代价。”
“你想如何做?你可知其中险峻?不到万不得已,怎可轻易去涉险?”陆景行心头略微一慌,只因他听懂了钟离湲说此话的意思,看来,她还是在意这些过往恩怨的,并且还想付出行动。不过想想也对,灭族之仇,换做任何人恐怕都无法放下。
只是陆景行不知道的是,在钟离湲眼里,对于这些恩怨纠葛,她确实毫不在意,无任何感觉。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确实是血海深仇,她也相信任何人都不可能放过自己的仇家。因此她在意的只是怎样为这具躯体的主人做些事,权当自己报了这再生之恩。
冷风轻轻打在脸上,钟离湲抬手捋了捋碎发,感受到两道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她摇摇头,在黑夜中流露出的神情难以让人捕捉,不过话音却很平静:“我不会寻仇,但我想报恩,就这样简单。虽是无爱无恨,但并不代表我想要放过他们。如若真别无选择,我不介意拿些权势来玩玩。”
她想,或许真的冥冥之中有某种天意,也许她从前不信,但自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她便愿意去相信,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报恩?是封白悦一家?”陆景行略有不解。
钟离湲拢紧披风,将双手也顺势藏了进去,摩挲着早已没了热度的手炉。对于陆景行的问题,不知怎么回答,她便选择避而不答,只是说道:“放心,我从不做不自量力之事,也不会去只身犯险,更不会回我原来所在的地方,见我不想见之人。”
钟离湲口中那不想见之人自然是指延陵栈,可她殊不知,此刻延陵栈的梦里正出现了儿时的她。
“栈哥哥,你慢些走,湲儿追不上你了……”
“湲儿,快来,宫宴即将便要开始了,父皇正等着你……”
“栈哥哥,你背我,我脚疼。”
……
“栈哥哥,你为何这么久都不来救湲儿,湲儿好怕……”
“延陵栈,我讨厌你,你为何不来救我,心里是否根本就没有我!”
“湲儿,不是的,你听我解释。湲儿,湲儿……”延陵栈从睡梦中醒来,惊坐而起,生出了满头冷汗。
片刻的寂静,房内响起两声清晰的敲门声,并传来恭敬的询问:“公子?发生了何事?”
延陵栈未给出任何回应,在昏暗的环境中,他起身缓步来到门口,打开门,便看到肖叶正站在门外,并向他拱手问道:“公子可是又梦魇了?”
“我出去走走,你不必跟随。”延陵栈弯身出屋,沿石径而去,身影略显孤寂。如今他们身处倭国,已连续派人寻找了数十日,却是毫无线索。
如若钟离湲看到此情此景的延陵栈,不知心中对他的看法是否会有所改变?可世间却并无那么多的如若。
静静在方柱旁立着,转瞬之间,池水对面那盏微弱纱灯因油枯而灭,并同时便带走了钟离湲眸中那一点点星星亮光。风令人生寒,陆景行陪她继续向前而行,走入回廊深处,穿过洞门。
自从听钟离湲说自己不会放过那些仇人,陆景行的心便有些低沉。两人走了很远,他却不再言一语。穿过假山,走过木栈,洞门回廊,曲曲折折弯弯绕绕,最终他将钟离湲送到了房门口。
钟离湲似乎是看出了他是在为自己的事担忧,在推门进屋前,她抬头对他淡淡一笑,认真道:“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说过不会去做的事,便绝不会去做。即使是报仇,那么方式也是有千万种的,谁说一定要亲自回那是非之地?”
陆景行轻轻颔首,随后转身而去。钟离湲瞧着他那模糊的身影消失在洞门外,自己才推门进屋。
眼前灯火明亮,淡淡的暖意包裹而来,令钟离湲身心一舒。看来早已有府中下人在她没回来之时,便替她收拾好了房里一切。
在外面倒不觉得,这回房一坐下,钟离湲竟感觉身子有些疲惫了,双腿发酸。本就在外游玩了大半日时间,而这府邸,她刚刚还仅仅是从府门口走到自己的住处,便觉得走了好久。
如若将各处都细细游走上一回,怕是半日都看不遍的。引活水入府,亭台楼阁、水榭花苑,一座座精巧建筑错落林立,桥径横陈,布局有致精妙,可谓是巧夺天工。
府邸之广阔气派,可谓是与云候府不相上下,由此可见这江府财力之雄厚,在如今所处的这时代中,不是一般家族能比的。
日子一晃,钟离湲便在这府中度过了数十日。府里正紧罗密布地筹备着她与江听雪结拜的事,而她自己倒是清闲。
这雨酝酿了十几日,最终姗姗而来,由远及近,沙沙一片低语。
钟离湲在一片较为宽阔的石子空地上挥舞着夕降剑,剑光闪掠间已是另一种境界。陆景行教她的那套剑法已被她搁置下来,转而一心钻入了封白悦留下的剑法里。
假山旁,看她练剑的陆景行已默默矗立了半个多时辰。雨丝零零散散地飘落在他清俊的脸上,带起蜻蜓点水般的凉意。他试着抬手去接了几丝雨点,随后对钟离湲提醒到:“下雨了,当心染上风寒,练武并非短时间内可成的,停下避避雨吧。”
“我记得之前听你说过,淋淋雨也是可以舒缓身心的。”钟离湲嘴上虽在反驳,剑却收了起来。
陆景行随她走进回廊躲雨,笑意在不经意间自嘴畔溢出:“我是说过,但我记得那是夏天,你竟还记得。对了,刚刚那套剑法便是封白悦所留?的确高深精妙。”
“我答应过封白悦,说自己会将这套剑法练成,因此就一定会做到。当然,你教我的剑法,我也不会落下的。”钟离湲说得坦诚。
提到武学,陆景行不禁为钟离湲提点道:“剑法并不在于多,最重要的是精。如若能将一套绝世剑法练至炉火纯青,达到人剑合一的境地,那也可算得上是绝顶高手了,甚至要强过那些拥有数十种武艺加身之人。因此,你只要专心于如今的剑法便好。相比之下,我教给你的便显得太过薄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