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眯起了眼睛,他仔细阅读时的习惯是先向下瞄一眼,露出令人心悸的白翳,幸好文字没有自己的情绪,否则此时已经被吓哭了。
如果说他先前是一节老得要死的枯树,现在就是传说当中的冈格尼尔,锋芒毕露,让人不敢直视。
“竟然是一封邀请?”他仔细阅读了上面的拉丁文小字。
拉丁文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不亚于天书一样难懂,但对于昂热、上杉越、汉高这种年纪的人来说,他们上学时拉丁文还是必修的科目,可以很轻松读懂上面的文字。
“没错,就是一份邀请,也是一份诚意。”
“你们究竟要面对什么样的敌人?”汉高猛然扭头。
这上面的邀请让他不寒而栗——昂热在这封特殊的信件中说,假如有一天他遭遇意外,请汉高来到卡塞尔学院,与秘党联手一起对抗未知的敌人。
北美混血种与欧洲混血种的关系非常特殊,他们大多时敌对,但面对龙王复苏的情况立场又会一致。前者是一群投机的商人,而后者大多是战士,当然这群战士中也不乏混进了几只蛀虫进去。
但这种如此热络的邀请还是生平罕见,甚至超过了几十年前签订的盟约。什么时候昂热会生死不明?尤其是陆离还在卡塞尔学院的情况下?只有一种可能,他们面对的敌人是陆离也无法解决的,昂热身为秘党领袖,已经被敌人执行了‘斩首计划’。
“抱歉,这个是秘密,不如你直接打电话给昂热校长?我记得你存了他的手机号。”芬格尔兴奋地搓着双掌,指尖来回摩挲,那要是两根干燥的木柴,现在已经生出了一团熊熊的火焰。
“你这里有相机么?介不介意我把你们的沟通拍照留念?这是不亚于尼克松访华的大新闻!”这厮显然是身为狗仔的职业病犯了。
汉高只是斜眼看他,无奈地扶额。一个严肃又正经的话题,总能让这个家伙带跑偏了。
“好吧,不想打就算了。”芬格尔耸耸肩,一脸的悻悻然,“所以我先前友情的提示过你,不要想着去捡利维坦的龙骨。我们要面对的可不是普通的敌人,他要是发起飙来,整个世界都岌岌可危。”
“告诉昂热,他的这份邀请我收到了。”汉高点头,“身为敌人来说,听到他的死讯我本应该开心。但是……真希望永远也不会有这一天。”
“这就是混血种领袖之间的惺惺相惜吗?”芬格尔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欢脱,“听说校长多年前和另一位混血种领袖也是敌人,他们还大打一架来着。不过几十年后化敌为友,我看你也有这个趋势!汉高警长,我能采访你么?这就是所谓的‘替身使者会互相吸引’吗?”
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小本子,掀开前半部分记着密密麻麻小字的页码,把签字笔悬在空白的纸面上。
“你知道原因,何必问我?”汉高淡淡地说,“面具戴久了,摘不下来了吗?”
“是啊,是啊,面具戴久了就忘记自己原先是个什么人了。”芬格尔恬不知耻地竖起大拇指,“汉高你真是一个哲人!”
“想要留下来吃夜宵吗?”
面对这明晃晃的逐客令,芬格尔将本子和笔放回西服口袋,他左手提着炸鸡的纸袋,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标准的脱帽礼,最后将纸袋重新套回头上。
“汉高警长,再见。”
再见有的时候不止是下次再见的意思,还有再也不见的一层含义。
“再见。”汉高用听不出悲喜的声音回应。
他盯着那个径直下楼的魁梧身影,从口袋里掏出炼金左轮‘德州拂晓’,沉重的枪身摔在水磨桌面上,滑行了一段不远的距离。哪怕是昂热都不敢把后背暴露给汉高,但是芬格尔却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枯瘦的老人重新站回窗边,默默地凝视着芝加哥河,河面上倒映着金色的碎影,已经没有轮船破开水面了。
“唇亡齿寒啊……”他用仅仅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回应了芬格尔的提问。
北美混血种与欧洲混血种的分歧在于‘龙类消灭后混血种是否成为世界的主人’,也就是新的龙族。但前提是龙类被消灭,论实力欧洲混血种远在北美混血种之上,何况还有那位教授的加盟。可一旦这个看似毫无弱点的组织崩塌,北美混血种的溃败只会更快。
真有昂热被害的那一天,就是龙类反攻人类的序幕。或许用龙族重振自己的荣光,这个短句更为恰当。
“就这样放任他离开么?”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穿着考究西服的经理人走进来。假如路明非在场,绝对能认出这是混血种晚宴的主持人。
“你想我用这对左轮枪打死他么?”汉高头也不回。
在他的眼底,楼下已经来了一辆轿车接走了套着纸袋的芬格尔·冯·弗林斯,他嚼着泡泡糖,潇洒地拉开车门,一骑绝尘。车牌是个不错的靓号,上面还烙着半朽的世界树校徽。
“按照规矩,叛徒理应得到这个下场……”主持人躬身说。
他同样在远眺巨大的落地窗,由于身材比汉高魁梧,不需要靠窗太近也能看到芬格尔离开的这一幕。他无法不震惊,因为这么多年一直埋藏在卡塞尔学院的高级暗线竟然是大名鼎鼎的芬格尔·冯·弗林斯,这个留级四年、血统降到前无古人的‘e’,哪怕是他都有耳闻。
“他不是叛徒,是我们的合作伙伴。生意上的关系很简单,我的价钱没有诱惑力,他自然会选择更加合适的伙伴。”汉高倒是对此见怪不怪了。
“我们未来的领袖……没有诱惑力?”主持人掩住嘴巴,“就算芬格尔留在秘党,有恺撒·加图索、有楚子航、有路明非,更有陆离。怎么看,都轮不到他来接替这个职位。”
“不是领袖。”汉高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想多谈,长长地叹息,“有很多人都想坐在我这个位置上,曾经我也以为他也是。但现在来看,我错了。”
“错了?”主持人重复了这个词语。
并不是不尊重汉高,相反,他太尊重汉高了,才会对这个词语感到怀疑。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人吗?”汉高默默凝视窗外,这次会面似乎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困扰,让他觉得自己老了。
人老了就喜欢回忆。
主持人识趣地没有回话。
汉高也不管他,自顾自地说下去:“那个夜晚和现在一样。”
在那次令秘党损失惨重的格陵兰冰海事件后,芬格尔被送入了专门的医院,他虽然没有参与那次行动,但是精神上受了重创,一时间疯疯癫癫的。当时卡塞尔学院无法治疗这种心灵上的创伤,何况他的精神状态不稳定,校董会为了封锁秘密,勒令把他转移到校外一家拥有秘党背景的医院中。
校董会自以为消息封锁得天衣无缝,但汉高还是通过内线知道了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他仔细研究过昂热的履历,当时就判断这个具有a级血统的年轻人很可能会成为下一个昂热,也是这样的夜晚,河面上反射着清冷的月光,他揣着炼金左轮大踏步走入医院,见到了那个被拘束带捆在病床上的芬格尔。
情况和他最初的预想不一样,昂热失去一切后以复仇者的姿态重新行走在这个世界上,但这个年轻人不同,他面如死灰,眼睛里没有一点光,看起来很可能永远消沉下去。
汉高微笑着提出了自己的筹码,对于芬格尔来说是无法拒绝的。
格陵兰冰海事件让秘党损失惨重,最优秀的精英全被困在海下,有人提出过搜救的申请,只不过是徒劳无功。他们找不到那些优秀的年轻人,校董会也有意掩盖自己的失误,何况那些人已经是必死的结局,让这帮老家伙承认错误比杀了他们都要难。
所以芬格尔几乎没有犹豫接受了这个要求,尤其是当时北美混血种首席炼金术士的确提出一种构想,可以令死人复活的炼金术,只可惜现在都没有研究出来,始终停留在纸面上。不过对于相关情报的搜集以及相关的工作,一直都没有落下。
时光流转,一转眼已经快要十年了。
“咳咳……”汉高的回忆幽幽地结束,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可是合作伙伴单方面撕毁签订好的合同,是不是要给他一些教训?”主持人连忙小跑过去给汉高敲背,以为敬爱的领袖是被这个卑劣的行径气到了,恶狠狠地说。
汉高大喘了几口气,挥手示意他停止,“对于叛徒最严酷的惩罚,就是昭告这件事,也是叛徒最畏惧的。看到卡塞尔学院来接他的这辆车了吗?昂热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那他……”主持人怎么也想不出来,以昂热的脾气会放任这件事,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他虽然出卖了部分的情报,但我们和秘党不是死敌,甚至很多时候都在做生意,造成的损失在昂热的底线内。”汉高掏出方帕擦了擦嘴角,“秘党没有人员伤亡,没有财务上的损失……”
说到这里他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主持人听着满心怪异,合着您往秘党安插了高级间谍,得到的结果只有知晓秘党干了什么,却没有实质上的收获?
不过他误解了这件事,能知道这些秘闻已经是了不得的成果了,否则北美混血种可能对欧洲混血种一无所知。
“何况……”汉高忽然面无表情地说出了一个推测,“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昂热打入我们内部的钉子呢?要知道这些年,他知道我们的秘密也不少。那些秘密说不定都是昂热授意他,告诉我们的。”
“不可能吧?”主持人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到最后才发觉自己事态,歉然一笑,“要真是这样,昂热也太让人恐惧了。”
汉高对于这个评价非常满意,“没错,昂热就是这样一个令人恐惧的对手。”
主持人后怕似地舔了舔嘴唇,倒退一步,无意间从反光的玻璃幕墙上看到了那番下到一半却已经完结的棋局,眼睛停留在那些棋子反光的表面。
“好了,追究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在秘党里面不止他一个暗线,秘党同样在我们这里也安插了很多。双方互相渗透,有交锋有投诚都是正常的事情。”汉高眉头一展,“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弄清秘党狩猎利维坦之后的下一步动作,让我们的暗子都活跃起来。”
“是!”主持人匆匆离开了。
杀死龙王还不是最关键的事情,这个与他们体内流淌着龙血的组织究竟要有什么大动作?
汉高不知道,顶层的公寓只有他一个人。他默默地窝在宽大的沙发里,目睹天空的卷云。从始至终,他的手一直没有松开,紧紧攥着的拳头里面是一颗银色的子弹,上面写满了拉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