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在善殊那句“妖僧”落地后, 薛妤便陷入一段短暂的无言的沉默中,半晌,她两条细长的眉往下压了压, 开口道:“人间女子,怀鬼胎?”
“我反正没听过这样的事。”九凤懒骨头一样散漫地抬眼, 道:“鬼胎成长所需要的庞大能量, 还有那闹腾得要上天的动静,撑都能把凡人撑死。”
“如果真是这样——”薛妤白瓷一样的长指掰过柳二的脸,目光凝在他耳侧像是被禅杖打出来的伤痕上,语气一点点凝重下来:“会很难缠。”
二三星任务之所以好接, 不是因为面对的敌人有多弱小,而是没有埋下这么多错综复杂的线。
天机书往往会直白的告诉你, 在什么地方, 有什么妖作乱, 他们一去, 发现果真如此, 于是直接用武力降服,或带回圣地受罚,或当场击毙,这个任务就算结束了。
四星以上的任务完全不是这种难度, 它往往需要处理好几件事, 就比如这次尘世灯的任务, 完成到现在,告诉你,凡人女子怀了鬼胎, 单是这句话, 落在薛妤耳里, 只有一个意思。
——这背后又有段难以言喻的故事。
如果那女子是普通人,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鬼胎,那么薛妤得在保证她安全的情况下解决掉那个鬼胎和隐藏在暗处不现身的幕后主使。如果那女子知情,且心甘情愿如此,那更得查明白,她为何如此,谁胁迫了她,以及背后之人要用鬼胎去做什么,最后还是得解决掉鬼胎。
很麻烦,很棘手。
“我大概知道尘世灯在哪。”薛妤面色平静地丢下一颗炸弹,站在她身侧的溯侑像是倏而意识到什么,轻声道:“是那女子门前挂着的红灯。”
薛妤点头,视线从柳二耳侧那处因为被冰霜冻过而更明显的伤痕上落到溯侑的脸上,而后神色微动,问:“怎么回事?”
“你脸色很差。”
今早接触过柳二尸体化成的脓水后,薛妤和溯侑都换了身衣裳。少年仗着天生的好颜色,向来穿得简单,不是纯白就是纯黑,现在穿在身上的是一件宽大的黑绸长袍,没有别的花纹和点缀,仔细一看脸色,虚弱的惨白被这样的颜色衬得尤为明显。
甚至跟月前才从审判台下来时的脸色有得一拼。
溯侑茫然地动了动长睫,像颤然被惊动的蛱蝶,道:“没事。”
“我天生——便是这样的肤色。”
薛妤想想他平时,那张脸,那双手,确实比养在深闺里娇滴滴的姑娘夫人还要细腻,也就略略点一下下巴,没有再问什么。
九凤见状,左右脚换了下姿势,懒洋洋地歪在桃知肩头,吃吃地笑了两声。
溯侑循声看过去,见她那双软和下来而显得媚态横生的凤眼里全是耐人寻味的揶揄笑意。
他慢悠悠地垂下了眼。
“尘世灯挂在那女子府邸前,出手杀人的妖也和那女子有关系,现在只要抓住那妖,盘问是谁作为中间人买走了灯,那方士的下落便也知道了。”九凤拍了拍手,脸上现出点跃跃欲试的神色来:“这样,你们任务完成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
“那女子在哪。”
善殊耐心安抚道:“九凤姑娘且再耐心等等,若是现在将那女子捉了,打草惊蛇惊动幕后之人,之后再要捉住他们就难了。”
相比于善殊,薛妤无疑更直白一些,她看向九凤,道:“不需要你出手,这事我们去做。”
只差把“你别给我添乱”这六个大字挂在脸上了。
九凤乐得清闲,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后,手停不住地往旁边一伸,将懵懵懂懂站着的苏允勾到身边,恶劣地扯了扯他像模像样梳起来的高马尾,道:“小鬼,你们人族平时都喜欢玩些什么,等会带姐姐也尝尝鲜。”
苏允被她蹂、躏得嗷嗷惨叫,一张脸都变了形,脱困后连滚带爬地躲到桃知身后,九凤再伸出那几根漂亮指头的时候,就被桃知连说带哄地制止住了。
“再等半个时辰。”薛妤道:“我让朝年和轻罗等人去查谢家那棵槐树的历史了。”
“我这也还需要一点时间。”善殊抿着唇角解释道:“宿州护城寺在用香火之力追查城内出现过的佛家功法气息,若是成功,能大概锁定妖僧停留的大概位置。”
“这样,即使女子这边的线索中断,我们还有这条线可以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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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昭王府内院,花木葳蕤,彩蝶翩跹,怡然的花香充斥着府内每一处角落。
王府不同一般人家的气派,连着打通了四处宅子不说,还颇为奢侈地在府中心挖了个湖,跟普通世家贵族那种过家家般的秀气挖法不一样,那湖深不见底。不论阴天晴天,清晨或傍晚,深郁的雾气始终笼罩在湖的周围,像是为那湖披了无数层遮蔽视线的浅纱,令人看不清全貌。
湖中心潦潦草草建了座简单的亭子,亭子顶棚只浅浅铺了层茅草,四面光露露立着四根柱子,柱子连漆都没刷,风雨一起,亭中的人便霎时成为落汤鸡。
这亭跟王府奢靡讲究的风格格格不入,可偏偏被看守得极严,除了昭王裘召,少有人能进去,执着刀剑的王府亲兵更是时时不离,不放过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此时,湖心亭上罕见的坐了三个人。
因为不准侍女丫鬟进出,其中一人不得不自斟自酌,他留着长长的胡须,面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手指如枯竹般捏着小巧的酒盏,向居于主位的昭王敬酒,道:“臣下星夜不停从皇城赶回,才到宿州,就听说了王爷的好消息。”
昭王和人皇裘桐是亲兄弟,眉眼中的阴郁也如出一辙保留下来,就连笑起来时,也都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沉意味,“说来听听,本王何喜之有?”
那人像是早习惯了他这种语调,朗笑一声,挤眉弄眼道:“赵悦姑娘的美名,在这宿州城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王爷好福气。”
“待过两三年,王爷回京时,说不定已是儿女双全,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男人之间,谈起风、月之事,气氛便一下子松了下来。
“就你这张嘴会说。”昭王挑着唇漫不经心笑了一下,道:“不过一个戏子,生了副好身段,好色气,本王不忍花落泥泞才收入府中,真论生儿育女,非得王妃所出嫡子嫡女才好。”
那人便连连笑道:“是是是,谁都知道王爷和王妃感情好,是臣下多嘴了。”
昭王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眼,看向在对面坐着从始至终一声不吭的僧人,长指提醒似的在小桌上敲了敲,道:“汇觉大师。”
那人方浅浅地抬眸,露出一张唇红齿白,清俊若少年的脸,他回望向昭王,毫无波澜地道:“昭王。”
像是习惯了这样的对话方式,昭王也不着恼,他身子朝前倾了倾,甚至还浅浅笑了声,问:“洛彩姑娘那边,怎么样了?”
“一切都好。”汇觉颔首,身边禅杖上的铜环被风吹得叮当叮当响动,一声声落出某种清脆的旋律。
“都好就好。”昭王看着那张不知多少年过去,愣是一点没变的脸,眼中隐隐沉郁下来,他接着道:“云迹酒楼柳二暴毙的事,本王已经听说了。这事,本王认为不妥,很容易惹祸上身。”
“不瞒两位,这次来宿州城追查尘世灯下落的两位,身份上大有来头。皇兄早前传信给我,说若真到了必要时刻,宁可将鬼婴舍弃,也不能与她们面对面碰上。”
另一位听了这话,眼一下睁大了,当即也顾不上喝酒,诧异地连声道:“我们为这事付出了多大的心力,这说舍弃就舍弃,来人到底是怎样的身份。”
昭王回答时并不看着他,而是盯着汇觉,一字一句道:“圣地传人,两个。”
“两个”被他咬得极重,像是某种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警告和提醒。
那人眼珠子一下瞪直了,话语在嘴里转了又转,像是觉得颓然,又憋了回去。
昭王说话时,汇觉只盯着水面看,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听进去几分,等世界悄然安静下来,他才若有所觉地抬头,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额心那粒点上去的朱砂妖异得近乎滴出血来。
汇觉道:“不冲动,怎么让她们查上我,不查上我,鬼胎怎么降世?”
鬼胎不降世,她怎么能活下来。
“终究要走这一步,早一点,晚一点,没什么差别。”
他这话一落,昭王近乎有种被完全看穿的错觉,他危险地眯起眼,发现汇觉神情自然,甚至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仿佛平静赴死,于他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甚至是盼望已久的一件事。
昭王慢慢转动着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反而逐渐冷静下来,他思索半晌,索性将话摊开了说:“本王是凡人,仙门中的手段,汇觉大师你比本王懂。鬼婴诞生之日,若是没有大师的力量,则势必会吸干母亲的生气作为养分。”
“我知道。”汇觉平静地抚了抚衣袖,而后与昭王对视,头一次露出认真而凝重的神色,一字一句话语说得十分之重:“我死,她生。”
“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我死之后,昭王也别想着以防万一,斩草除根,我在她身上留有后手。但凡她受伤,王府鬼婴,还有这湖中的东西,将一件一件公布于天下人眼前。”
“比起跟圣地交差,以王爷的本事,庇佑个普通女子,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昭王沉默良久,突然将酒盏往前一推,他徐徐站起身来,笑道:“大师放心,本王一向言而有信。”
汇觉深深瞥了他两眼,起身拎起禅杖,才要转身离开,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哑声通知:“那位圣地传人在我来之前到过她住的地方了,她在尘世灯上做了手脚,鬼婴若不想自身受重创,必会在三日之内出世。”
“我不会管鬼婴。”
“我只要她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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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后,朝年捧着本书冲进执法堂偏房,他朝薛妤道:“女郎,查出来了。那树确实在谢家入住前就有了,而且很有古怪。”
薛妤接过书,一目十行扫下来,在看到最后时眼神冷然凝了一瞬,而后将书合上,道:“果然。”
迎着善殊和九凤的眼神,她简单解释了两句:“这槐树在百年前被种下时,当时的府里恰好没了一名女婴,这女婴也不是意外死亡,而是盼儿子盼疯了的亲娘听信了过路骗子的话,生生将她给溺死的。此后百年,这座府上前前后后有数十名女童死亡。”
那些怨气和阴气,全部聚在那棵槐树上。
“鬼婴无法覆在人类女子身上,她们承受不住那种力量。可若那女子并不完全是人,又同时怀有身孕,被鬼婴看中鸠占鹊巢,就说不定了。”
“并不完全是人。”溯侑垂着眼,睫毛上都蒙上一层细密的汗,他不敢抬头,只是轻声吐字:“像,陈淮南那样的——”
薛妤点头,当机立断道:“去城南。”
“鬼婴三日内会出世,届时必定闹出大动静,我们先去布阵,将那块地方与城南地界隔开。”
“好。”善殊温柔应下,道:“等我片刻,我准备些镇压的东西。”
朝年等人也一溜烟跑去准备之后三天可能会用到的东西,唯有薛妤和九凤在树荫下吹风,一个在想事情,一个在看热闹。
“诶。”九凤最终还是憋不住话,她蹲在地上,捡了几片叶子在手里把玩,道:“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你看重的那只小崽子,疼都快疼死了。”
薛妤终于看向她。
九凤见状,朝天上翻了个白眼:“不论鬼婴还是那灯,再或者那棵树,都是大阴之物,你带他转一圈,自己没事,他呢,他——”
“说重点。”
九凤没好气地加快了语速:“生长期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