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府赏花宴落水之后,姜姜病了一场,病刚好,便被关回了那间小黑屋。
“祖母发了很大的脾气……”当年和她玩的最好的,五娘子谢宜站在门口小声和她说。
说是已经故去的卫母卫父到底是怎么教导孩子的。
“你之前和我说的那段话,应该是被人听到了,告到了祖母面前……”
谢宜指的是姜姜她在赏花宴前对她说的话。
当时,谢宜对这场赏花宴背后的意义格外期待,胖嘟嘟的小脸微红。姜姜却持不同的意见。
她犹疑:虽然穿越了,难道她就要这样把婚姻的选择权交到谢府老太太那些长辈手里了吗?她难道就要听从长辈的安排,嫁给一个不知道是圆是扁,人品还不知道怎么样的人吗?
“万一对方是个家暴男呢?”
“家暴?家暴又是什么意思?”
“家暴就是有些男人平常看着好好的,又温柔,他们喝醉了就会打老婆呢,酒醒了甚至还有下跪认错的!而这些妻子她们又不敢宣扬家丑,毕竟不喝酒的时候,男人们对她是很好的。”
本来是两个小姑娘玩得好,脸贴着脸,悄悄说的闺阁密语,却不知道被什么人告到了谢老太太面前。
在谢老太太等人眼里,这样的言论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我只是随处逛逛。”姜姜没心思思考这些,哑声说,“我没想到陆长策他在那儿练射箭,我只是想躲避箭矢……”
这不是她的错。
但所有人都在责怪她的不庄重,甚至她和谢宜说过的话也都被翻了出来。
老太太勃然大怒:“家暴?她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谬论?!”
“夫为妻纲,这还没嫁人就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了?!这么离经叛道的言论,卫叔直到底是怎么教女儿的?!”
“容儿(卫母)去了,他一个大男人不会教女儿,就由我来教!”
谢宜也很害怕被责罚,不好多待,安慰了她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姜姜转回视线,看着桌子上这一沓厚厚的佛经,忽然感到一阵迷茫和发自内心的寂寥。
这是老太太为了定定她的性子,罚她都要抄完的。
从小黑屋里被放出来之后,她以为一切都在慢慢好转,她也在一点一点地适应着这个世界。
可明明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要让她承担!
姜姜攥紧了拳头,又气又急又委屈。
她也不想穿越到这个世界!
姜姜的性子软,但骨子里总有点儿倔的。
她不是真正的卫姜,他们也不是她爸妈,凭什么罚她抄经!
—
第一天,姜姜一字没动。
来检查的嬷嬷看了她一眼,转头向老太太汇报。老太太下令,不抄完就不准出来,也不准人去探望。
第二天,姜姜依然没动。
老太太平静地断了姜姜的膳食,一天只让人送一顿饭。
一顿饭足够维持生活了,姜姜吃完,就爬到唯一一张短榻上睡觉。榻太短,她必须蜷缩着身子,将自己收起来睡。
大伯母,谢璋母亲白氏,里管家的三房太太薛氏听闻都匆匆来给姜姜求情。
“这丫头,怎么这么犟?”薛氏埋怨道。
老太太充耳不闻,也像是和姜姜犟上了。
第三天,老太太狠狠心干脆断了姜姜这一天的伙食。
这三天下来,老太太自己都有些动摇了。即便如此,铁了心依然要磨一磨她的性子。
“阿姜不在我身边,没想到养得这般叛逆,如今她名声……”老太太独对着佛前,闭闭眼,叹了口气,“还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要不是九郎发现得早,救了下来,你让我们日后怎么像定远侯府交代。”
管家的三太太薛氏面色也有点儿僵,不吭声了。虽然当时定远侯府夫人很是殷勤关切了几句,她能明显感觉出侯夫人嗓音下淡淡的疏离。
不管卫姜是不是故意的,在众人眼里,事已至此,都难再圆场。
“九郎。”白氏低声道,“要不让九郎劝劝阿姜吧?阿姜和九郎关系一向好,也只听他的。”
老太太摩挲着佛珠的动作顿了顿,睁开了眼,“九郎如今人在何处?”
第四天,姜姜又见到了谢璋。
第一眼,他就看到了地上散落的满地经书。
这都是姜姜拂落到地上的。
谢璋什么也没说,他弯下腰,先是将这些经书一本又一本地捡起来。
姜姜很怕谢璋来当说客,她很感激谢璋,他救了她两次,她如今一看到谢璋,就忍不住感到一股亲近和委屈。
就好像妹妹看到了能依赖的哥哥。
毕竟,在这个世界,谢璋就是和她最亲近的那个人。
“九哥哥你走吧。”姜姜抿了抿唇。
“吃过了吗。”谢璋终于开口,却是如闲话家常般平静地说。
姜姜走到榻上,坐下,闭上了嘴巴,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谢璋平静地吩咐下人将食盒拿过来。
“先吃一点,待会儿还要抄经。”
姜姜:“我不吃。”
谢璋打开了食盒,苍白瘦削的指节停在食盒上。
一股热腾腾的菜香味飘出来,“真不吃?”
一天没吃饭,姜姜饿得前胸贴后背,一闻到菜香,嘴里就开始冒口水了。
即便如此……
她!不!吃!
谢璋看她顽抗的样子,倒也没什么。
姜姜忍不住悄悄地觑了谢璋一眼,其实他要是坚持……她未尝不能吃一口,然后继续顽抗……
然后姜姜眼睁睁看着他把食盒合上了……
合上了……
“……”
谢璋走到案几前翻了翻,咳嗽了一声,微微蹙眉,“一字没抄?“
姜姜迅速转过视线,装作没听到的样子。
谢璋:“我在这里陪你。”
说在这里陪,就在这里陪。
谢璋吩咐人将他的书本功课拿来,搬来一张小桌,一张小几。
屋里很冷,月下如玉雕般的人影,泛着淡淡的寒意。
或许是之前下水救她受了寒气,谢璋一直在咳嗽,微微躬身,抵着唇。
姜姜本来还在负隅顽抗,可这一声又一声地咳嗽,咳得她心神不宁,一股愧疚感由然而生。
姜姜是吃软不吃硬的个性,她犹豫地走到桌前,感到一阵无力、挫败和被迫认输的尴尬。
可谢璋好像能觉察出她的尴尬,分明听到了她的脚步她坐下来的动静,却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将目光落在自己的事上。
姜姜拿起笔,落下第一个字。
第一个字刚落下,她就被铺天盖地的委屈给淹没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委屈。
她知道,其实这几天她一直没有融入这个世界。
拿起笔好像意味着她向这个世界投降了,向这个世界“女子永远是原罪”,“女子应该端庄温顺”这些封建腐朽得令她窒息的东西投降了。
这不是温顺,这是驯服。
其实,这个世界的“大晋”远不如她所想的那般封建,女子能出门游玩、踏青、上香、看龙舟,男女大防也不甚严的。
她被关在小黑屋里的时候没有哭,
落水的时候,红了眼圈也没有哭。
可这个时候,她却无法阻止自己的眼泪嗒嗒地落下来,滴在纸上,像打开了的水龙头。
眼前模糊,眼泪将字晕染成一个个墨团。
直到,她的手被人按住。
“我写不好了。”姜姜不用抬头也直到谢璋在看她。
“我写不好了。”她唇瓣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翻来覆去地胡言乱语,将纸笔全都拂落到地上。
谢璋只是弯下腰,又一一捡起。
“哪里写不好?”他问。
姜姜摇头,嗓音止不住的颤意:“我也不知道……”
“明明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我只是想坐在石头上休息休息。”
她接受了这个世界的规则,是不是表明她真正地融入了这个世界,与过去告别,再也回不到原来那个时代,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是不是意味着日后成了亲,她也要给夫君纳妾,给夫君端茶倒水倒夜壶?伺候穿衣吃饭?
如此一来,被驯服的她还是她吗?
她不知道要怎么向谢璋倾诉她的无力,她只是一个来自千年后的游魂。
“那就慢慢来。”谢璋冷清的嗓音响起,在这初春的寒夜里掷地有声。
姜姜抬起模糊的泪眼,瞥见谢璋苍白的面色,忽然一怔。
他脸色好苍白,唇瓣没有血色,神情看上去也很疲倦,病骨支离,像是活不过三十。
她对谢璋的第一个了解是他幼年丧父,与母亲白氏相依为命。
第二个了解是他自小先天不足,身体不好,被兄弟姐妹孤立。
他是不是也埋怨过命运的不公?
他一定承受过比她如今更大的委屈。
可他却活了下来,不管在别人眼里是怎么看待谢璋的,但在姜姜眼里,他活得很好,她能感觉到他是信念有目标的。
他韧性的生命在这样坚定地活着。
就像他说的,一步,一步,慢慢来。
姜姜的眼泪停住了。
谢璋这才垂下眼,继续握住她的手,“哪里不会?”
姜姜指尖动了动。
却被谢璋一把攥住,他没有给她继续反悔的机会。
“都不会。”姜姜沙哑着嗓子,抽嗒嗒地说。
她的确是都不会,她不会写毛笔字。
谢璋的目光落在那几个已经被模糊得不成样子,但依然能看出来歪歪扭扭的狗爬字上。
姜姜是不哭了,脸色又因为这丑字涨红了。
谢璋望着这字微妙地静默了一会儿。
“慢慢来。”顿了顿,少年道。
带着薄茧的手掌,握着她的手。
一撇。
一捺。
一竖。
一横。
从最基础的《心经》抄起。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度一切苦厄。
姜姜的心在这一遍又一遍地抄写中,渐渐平静了下来。
呼吸间满是谢璋身上馥郁的清香,比花香多了些冷,多了些苦。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味道。
但这股清香如流水般将她缓缓包围。
“哥哥。”姜姜低声喊,像是在确认谢璋的存在。
谢璋答:“嗯。”
260字的心经很快抄完。
然后是5000多字的《金刚经》……
还是谢璋先停下来,搁下笔,“吃饭,吃完饭再抄。”
姜姜“哦”了一声,带着点儿讨好的意思,主动将筷子递给他。
她现在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就像是和爸妈吵完架,还要被喊过来吃饭。明明馋得要死,却固执地只扒拉白饭。
忽然间。
碗里落了一只鸡翅。
姜姜愣了愣,抬头看到谢璋已经收回了筷子。
“哥哥?”
“嗯。”
姜姜慢吞吞地说:“咱们才抄完经就吃荤的,是不是对佛祖不太尊敬啊?”
谢璋:“……”
谢璋:“食不言寝不语。”
姜姜:“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