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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 59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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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狱昏暗冗长的通道里, 血腥弥漫,壁灯照出惨白的光亮。

两侧栅栏阴影打落在帝服上,随着人影移动而明暗不定。

帝服一角消失在通道尽头的那间刑房。刘章关了刑房大门。

刑架上的宫人闻声缓慢抬了脸, 湛朗双眸看向来人。入宫这些年,这是他头一回对面来人时, 没有俛首躬身,没有卑躬屈膝,不是以一副奴才相而是以一个男人模样,端直了清癯身躯面向对方。

朱靖沉步至刑架前,背光的他面容晦暗铁青。

“你当真是该死啊。”

一个不起眼的阉人,他抬脚就能轻易踩死的卑贱人, 却差点闹出震天骇地的动静。那阉人怎么敢呢, 敢存这样目的进宫,敢触这等滔天祸事!

“罪人徐世衡不敢苟活,已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面对九五之尊,对方却不再以奴才相称, 清雅声音平淡自若。

“但望圣上明察,昔日文元辅只秘密托付我一人, 文家其他人并不知情。若圣上不信, 大可派人去查。”

朱靖掌骨用力捏着那方锦匣, 寒眸幽火丛生。

这话他是信的, 毕竟文元辅若当真透漏了一丝半毫给文家二子,文云庭且不说, 那文云堂当年绝对会毫无顾忌的将此事爆出来。至于那文云庭……这些年锦衣卫盯其盯的紧, 若对方当真知晓些什么, 那绝不会半点马脚不露。由此可见, 文元辅当年当真是对二子半点口风未露。

可是……朱靖猛地寒光射向对方。

文元辅竟将这般天大的事, 告知了此人!

这得多信任,这得多倚重,比对文家二子还要看好。

无疑,在文元辅榜下捉婿前,此人已是对方准定的东床快婿。

他腹中如火灼烧,却忍不住再一次的从头到脚打量对方,这是自那事之后的第二次。上一回他审视中且带着分俯视奴才的鄙薄,而这一回他却是以一个男人的角度,去打量另外一个男人。

明明还是同一个人,可气质却与从前那在御前俛首卑恭的阉人截然不同。大抵是没了顾虑不再掩饰,此刻的他清朗俊逸面容尽是风轻云淡,身姿清矍挺拔,饶被缚刑架却不改朗月清风之姿,如林间竹雪中松,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无论姿容、气质、学识、能力、心性,此人不比朝中文臣差。

这般个人物,竟会甘心入宫。

“知那文元辅送你走的是条什么路?昔日你当真甘心趟这死局?”

“如何不知,为何不甘。”

温雅的声音没有半分迟疑。

堂堂正正说出这话后,徐世衡面上浮现抹释然的淡笑。

为她,他从来都心甘情愿。

其实文元辅是给过他选择的,若是不愿选这条路,那文家可送他平步入青云,权当全了她昔日的那份情。可他还是毅然决然接手了这个滔天秘密。

“我这一辈子不愧天,不愧地,不愧江山社稷,不愧祖宗宗族,唯愧我那茵姐儿,是我这当爹的没护好她。”他至今都犹记当日文元辅那苍老含泪的模样,在将锦匣交递他手里时,颤声道:“今日过后,我愧对的,又多了你一人。”

“我甘愿。”

当日他抚着锦匣道。明知这是条死路,会让他万劫不复,可是他依旧甘愿。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帮她做的。

此后他带着秘密净身进了宫,牢记着文元辅临终前的最后嘱托——文家其他人一概不必管,他攥的只是茵姐儿救命良药,只为她。

文元辅只想着用此秘密在关键时候保她一命,不知的却是,怀着此秘密入宫的他,内心酝酿着怎样翻天覆地的计划。

他想救她出苦海。

他要一步步往上爬,靠近权利中心,去触摸深宫里最深的秘密。

这些年,他不着痕迹探查老宫人,寻找细枝末节,竭尽各种机会,翻阅先皇起居注、慈圣太后起居注。唯恐暴露,他不敢做太大动作,只能一点点,一滴滴,勾勒其中线索,将可疑处暗自记录下来。之后再借出宫之机,将脑中所记内容写下藏好。

他想要收集所有确凿证据,而后利剑直指座上帝王。

起先,他确是这般想的,也坚定不移的这般做的。

可后来,他渐渐的发现,他错了,他入宫的第一步就走错了。

想起宫里这些年她每回看他的眼神,徐世衡就心抽疼的厉害。

这是他的错其一。他给她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极大痛苦。

徐世衡就看向面前眸色深寒的男人。低估对方的能力,就是他的错其二了。

待在御前愈久,他就愈发现这个帝王的深不可测。短短几年,对方就一手压制了朝堂乱局,对外开疆拓土收复失地,对内手腕强硬平衡文武势力,将皇权威望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至今,他已清楚明白,颠覆对方皇位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即便他如今手上有物证人证,只怕也依旧没有胜算。他猜测了那般的结果,届时必然是满城风雨,却也顶多会给在座当今造成困扰,其血统问题只怕要落于史册遭后世人几经猜测诟病。若想凭此改换日月,他当真不抱有哪怕一成的希望。

真到那日,只怕那大权在握的帝王,会行那雷霆铁血手腕,杀的满朝腥风血雨,血流成河,直至无人再敢质疑。文臣死光又如何,那位身后还有诸多支持捍卫他的武将。

就算皇朝动荡,可他的皇位依旧稳当。

朝臣受死,百姓遭殃,用那么多无辜人的血去赌一个不足一成的可能,他岂能去做?更何况,届时只怕文、郑两家亦逃不开被血洗的命,那他岂不是害苦了她。

于公于私,他不能去赌,不能去做。

朱靖没再开口问,一直待对方收了恍惚思绪开了口。

“那日文元辅派了人来……”

朱靖闭了眼,强抑着怒意与杀机凝神静听。

徐世衡缓缓开口,没有丝毫掩瞒,因为他知面前帝王的深不可测,对人对事洞幽察微,在其面前遮掩只会适得其反。想要洗脱其他人的嫌疑,他就唯有事无巨细的坦诚道明。

朱靖五脏沸腾翻绞,听到永兴五年,身怀六甲的安国夫人陪宫里那会还是德妃的慈圣太后待产时,不慎跌了一跤滑了胎,出宫不久后就重病不愈,不由就捏紧了指骨。

“……文元辅当年也是无意得知秘闻,慈圣太后临产前那会,其实已经停了胎。不过得知那会,圣上已登基数年,朝堂渐渐稳固,文元辅不想引发朝局动荡,同时亦是顾及……多年师生情分,当然亦有他不堪忍受平王的愚钝,这方将此事按下。”

徐世衡又接着将文元辅的猜测与他后续查到的相关证据,一一列明。种种迹象几乎可以确切指明,如今那金銮殿上的大梁之主,并非皇室血脉,而是慈圣太后的胞妹之子。

朱靖绷齿低沉一笑,这一刻当真觉得荒诞、可笑、又可恨可耻。

“你找到了昔年那稳婆之子?”

“……是。”

朱靖没再问,他知对方会说的。

“去岁派人给两宫太后通风报信的人,可是你?”

“是。”

朱靖颔首,是个人物,连他当时都误以为是文云庭的手笔。想来那会是多半已经存了几分心思了,不过后来大概是发现他这病中老虎对京中的掌控犹在,这方没敢轻举妄动。

事实也却如他所想。当时徐世衡刚试探动作时,就骇然发现,那病重帝王对京师的一切仍握手里,只是不动而已,若当真有人威胁到他,那雷霆手段只怕会迅疾杀去。遂不敢轻举妄动,想着再等其病重些时日再说,谁成想对方竟能逢凶化吉。

或许当真是,时也命也。

“何不继续守这秘密。”朱靖满腹火烧恨不能抄起长鞭将其抽烂,在他最快意的时候,对方却给他如此重击, “十年、二十年,指不定能瞒一辈子。”

徐世衡缄默,而后道:“如今,刚刚好。”

做过的事情终究会有痕迹,与其到时候被人查出而处于被动,再或事态扩大一发不可收拾,倒还不如选个合适时机自爆出来,掌控主动权,将事态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

语罢,他转了眸,看向刑房门口处的刘章。

刘章视线扫来,冰冷的,杀机凛凛。

“本来不想牵连旁人,是打算着直接将证物交给圣上的。之所以改了主意……”徐世衡风轻云淡道,“就权当是我这无能阉人的报复吧。”

刘章猛然按住挎刀。

徐世衡没再看他,再次面向那寒面的帝王。

朱靖似也预感到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瘆黑的眸迸出寒色,不过依旧在无声等他开口。

“我会如实交代剩余物证以及那人证所在之处,甚至也会毫无保留的交代其他的那些后手。只愿能求得圣上一诺。”

徐世衡说道。忽略对那无辜人证的歉意,他要在奔下一世前,替她做最后一件事。至于那些无辜性命的愧欠,只有待来世偿还。

“你是要替她来求?”朱靖一语点破,沉怒将对方扫过,“你也配?”

“奴才知道不配,可这是奴才最后唯一的祈愿,望圣上能成全。如此既让奴才死得瞑目,也安了圣上的心,早些时候派人寻得那些证物,也能早些时候消弭这些隐患。”

徐世衡低了头,又成了奴才的模样,“并未奴才胁迫圣上,只是奴才进宫近十年,唯有此执念。”

朱靖怒极反笑,笑声在昏暗血腥的刑房里显得森冷。

“好个奴才啊。”

“望圣上成全。”

徐世衡又兀自低语道,“望圣上金口允诺,保她一世高高在上,富贵荣华,无论她做错何事,容她、忍她,不许旁人轻她,贱她。”

朱靖道:“朕还以为你会请朕放她出宫。”

徐世衡看着那金边勾勒的帝服一角,“奴才知道,圣上不会放她。”

许久,当徐世衡听对方不辨情绪道:“朕允了。”

终于得此一诺,他不由浑身一松。他不是不知圣上待她是有些喜欢与特别在,可所谓人心易变,当女子韶光不再,她容貌渐衰,拥有无上权利的帝王还能对她一如既往的宠爱吗?自古以来,后妃色衰而爱弛的例子,比比皆是。

届时,没了盛世姿容的她,帝心又能维持几分?更何况,若来日圣上再想起她与阉人的这段不堪过往,只怕更添嫌恶厌弃,没了情分,那对她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

所以,对帝王的感情他不抱有希望,但是他信帝王的千金一诺。

徐世衡不再迟疑,将所有一切都交代完毕。之后如释重负的闭了眸,宛如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好似接下来的生死皆不在意了。

朱靖抬步走前,突然问他:“可还有什么话说?”

“请……暂且先莫将我的死讯告知她。”

朱靖黑眸深处迅速划过抹愠怒,稍纵即逝。

“朕以为,在朕毫无顾忌的下定决心杀你时,你应该便知这意味着什么。”

徐世衡温润面容流露些情绪,似苦涩,又似释然。

意味着什么他自然知,意味着他徐世衡于她而言,不重要了。

这般就好,他想。夹缝生存的爱情,本就活不了太久。

打他入宫那日起,他对她的那些爱意就再也无法诉之于口,就如那滋生于阴暗的秽物,永远都不能暴露于阳光之下。

“徐世衡,你当真是只是为她好方入宫?”朱靖睥睨,寒声冷笑:“或也有不甘心罢。总归可以让她念着你、欠着你,让你忘不掉你。”

徐世衡怔怔的想,自己在净身前后,脑中有没有闪过这般卑劣的想法。因为那段时间他的情绪最为激荡,脑中各种纷杂的情绪都有。

“或许……还是闪过寸毫的罢。”

或许有些一闪而逝的念头,但是在入宫见到她的那一刹那,他就完全被心疼占据,再无其他杂念。余生,他只有一个念头,只盼她好。

“若可以,请圣上告诉她,奴才是多么自私卑劣的一人。”

“净身入宫,也只是不想让她好过,想要让她永远欠着奴才。”

“这么些年,奴才只想往上爬,享受着位高权重的滋味,过往那些谁还记得。”

“后来奴才被她连累,心里不知多怨恨她……”

朱靖抬步往外走,隐约听得里面人似有若无的低语:“也告诉她,阉人身上没有雪松味,只有……无法避免的秽物异味。”

朱靖走了几步遽然停下,耳畔又在反复回荡那句句自我贬低,可字字皆是为她的话。他扪心自问,一个本来前程大好的男子,不登朝入仕反倒净身入宫,忍辱负重近十年,只为护一女子周全,试问换作他,他能否做到?

他做不到,他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不明白徐世衡的这种感情,不明白对方怎能为一女子做到这种地步?

“莫辱他,给他个痛快。”

朱靖立了会后,侧眸吩咐。

刘章挎着腰刀回身,再次回了刑房。

徐世衡释然一笑,一身清矍的他在这方粗陋血腥的刑房里,温润从容。好似让人见了清晨竹林里手握书卷温习的书生,文质彬彬抬头一笑,清风朗月,光风霁月。

刀面寒光闪来那刹,他的目光仍看向墙壁上方那微弱的壁灯,神色温软柔和的好似见的是那年夏日,透过树冠缝隙洒过来的夏日骄阳。

炫目,耀眼,让人怦然心动。

阿茵,祝平安喜乐,一世顺遂。

下辈子,莫再遇上他这般无能之人。

朱靖踏出昭狱,指背掸掸衣袖,似要掸去上面的血腥气。

外头冯保屏气戒惧的候着,当余光不期瞥见后出来的刘章刀鞘上的血迹时,手脚不由发凉了下。

“剩下的事,由你来首尾罢。”朱靖看那刘章,“之后,放你三日假,回家去好生歇整。”

刘章感恩伏首叩拜,谢过皇恩。

回去的一路上,冯保见圣上没有坐舆撵,反倒徒步而行。

而且也不是去往那养心殿,却是去勤政殿的方向。

他正高提着心,浑身紧绷之际,突然听得前头圣上道:“过段时日,你在宫中传些信,说朕要派内侍去西北关隘监军。”

“另外。”冯保竖耳细听,却听到,“去外头寻个跟那徐世衡,差不多身形模样的人进宫来。”

冯保脑袋翁了声,突然间就明白了什么。

接下来几乎一路无话。

在路过一花亭时,朱靖驻足了会,捏着眉心吩咐了声:“去将那……于嬷嬷跟念夏,送去养心殿。”

冯保忙不迭去办。

朱靖驻足看了会景,方再次抬步往勤政殿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他脑中充斥着各种思绪。主要还是他的身世问题。

或许是过了那股激荡的情绪,此刻的他更多想的不是非皇室血脉的惊怒、或自小受厚此薄彼待遇的愤恨,而是在想如何去处理后续问题,于无声无息中将此事彻底掩杀。

安国公府、慈圣太后、平王、前朝、后宫、可能隐匿在民间的另外知情人……他脑中捋着这些,不放过寸毫纰漏。

在踏进勤政殿时,他猛地僵住身体,这一刻他脸色遽然一变。

因他突然意识到,他忙中出错了!

“快,快去将冯保叫回来!让他别将那两人送到养心殿!”

可已经晚了。

于嬷嬷与念夏已经被送到了养心殿,刚进来的她们恰赶上文茵清醒的时候,不由喜极而泣的朝她们娘娘的方向扑过来。

“娘娘!”

时隔一年再见,她们伏在榻前望着朝思暮想的娘娘,欢喜的眼泪直往下淌。可很快,她们就察觉出不对劲来。

“娘娘,看见奴婢跟嬷嬷,您……” 不高兴吗?

念夏感到有些无措,娘娘一直看着她们,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

“娘娘或许是累了。”于嬷嬷赶紧擦把脸上泪,就要搀扶文茵躺下,“娘娘受了那么大罪,这会哪里还提得起半分精神?快赶紧躺下歇着。”

文茵握住了嬷嬷的手,看着她们。

“近来宫里头可有什么朝臣获罪的传言?”

于嬷嬷念夏两人不明所以的面面相觑,齐齐摇头。

“未曾听说。怎么了娘娘?”

文茵很久方动了下眼睫,“那么,你们今日可有见到……徐世衡?”

于嬷嬷她们先是一怔,而后意识到此问意味着什么的她们,脸色骇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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