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正是金陵城中放榜的好日子。
天刚蒙蒙亮,文庙门前便已是人满为患。
老庙祝站在台阶上望着眼前这群挤破脑袋想看自己名次排位的读书人们,眼里一阵惋惜。那个自己看着还挺满意的落第秀才,今个儿可惜没来。
“林进,魁首是林进。”人群中突然有人惊呼一声。
“什么,是那个考了三十多次都未曾进过前十的穷秀才林进?”
“我知道他,他是丁记茶楼的伙计,也是茶楼里管账的。”
“什么!我竟然考不过一个店小二?”
读书人七嘴八舌,有人欢喜有人愁。
林进一早就收拾好行囊,辞了茶楼里的活计。一路向南,准备出城去。
雏日刚刚攀上金陵城南的城墙,向来脚程就快的林进也在此时走到了城门口。
林进迈出金陵城,他回头望了一眼这个留下了自己三年汗水与记忆的地方,心中难免一阵唏嘘。
“林公子,我家老爷有情!”
林进闻言转头看去,这才发现眼前正站着一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女子衣饰华贵,发梳高髻,头戴凤钗,宛若一只山涧里的白鹤,举止端庄,落落大方。
林进顺着女子手指的方向望去,能看见一道伟岸的身影正站在官道旁的树荫下,笑着向自己招手示意。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林进快步走上前去,拱手作揖,恭敬说道:“小人林进,见过城主大人。”
“哦?你是如何知道我就是城主李乾的?”李乾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位屡试不第的穷酸秀才。
“城中举办祭天仪式时,曾远远望见过一回。虽然看得并不真切,但是身影形似神似,便斗胆猜是城主大人。只是城主大人特地在此等候小人,小人却恐怕要令大人大失所望了。”
李乾看着眼前这位读书人,摆手道:“嗐,做生意嘛,自然是要拿出诚意来谈的。”
只见城主李乾轻轻拍掌,先前替林进指路的女子便恭恭敬敬双手捧上一只碧翠玉匣,呈在林进面前。
“祖先规定,五十年才能赠出去一块金陵子民牌。我手上的那块,已经赠出。不过你不是山上人,要那破铜烂铁也没多大用处。我便只好自作主张,将此物赠予你了。”
李乾伸手打开碧翠玉匣,玉匣刚刚打开一丝缝隙,便有璀璨的金色光芒如水一般从缝隙中漫出。待到玉匣中积蓄的金光散尽,露出一支金丝狼毫笔,静静躺在匣中。
“此笔名为‘点睛’,是我李家祖上先人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从一位儒家圣人手中所得。正所谓宝剑赠英雄,这支笔也不该在我李家祠堂里继续埋没它的光彩了。”
“城主大人,无功不受禄。”林进推辞,不愿接受这支金丝狼毫笔。
李乾双手互插于袖,似乎对林进不愿接受自己赠礼之事尽在意料之中。这位城主大人示意林进陪自己走上一段林间小路。
城主李乾踱步在前,秀才林进紧随其后。
“你可知,那每个月初都会去丁记茶楼吃上一壶茶的少年是谁?”李乾缓缓开口,笑着问道,似乎林进会如何回答都不算奇怪。
林进踩着林间芳草,看着身前这位城主大人略显迟暮的背影,回答道:“起先是不曾知晓,只是近来才有所推测。”
城主李乾点了点头,“我那逆子,一肚子心思从来不跟我这个做父亲的多提半句。说好听点,叫心思缜密。往难听点讲,就是一肚子坏水。这一次,你若是背了试题,夺得魁首自然是不在话下。若你不背试题,于心性上便是胜了许多人,堪比大用。我家小子,打得一手好算盘,一石二鸟,无论你如何抉择,这笔买卖他都是只赚不亏。”
“可你倒好,你不仅交了一份白卷,你还斩卷泄愤。我问你,心里痛快了吗?”李乾停下脚步,望着黛青色的远山,喜上心头。
“先前不痛快,如今被城主大人这么一说,倒是痛快了许多!”林进心知肚明。无论那张卷子自己落不落笔,最终自己都会是此次月试第一。一位穷酸秀才哪里有翻天的本事去跟这个世道好好讲一讲道理。斩卷泄愤,只不过是秀才林进对这内定结果的不满和愤懑罢了。
“你若愿意,我可力荐你拜入五术学宫最有名望的大儒门下研习学问。不过,待你功成名就之后,还望可以照拂我家小子一二。”
林进也如城主李乾一般,驻足远眺。远处山水,郁郁葱葱。十年,百年,甚至千年不变。
走出金陵城西的城门,沿着一条宽阔大道走上约有十余里的路程,便能瞧见连绵不绝的山岭如孔雀开屏一般耸立在泗水之畔。
“师傅,铸剑归铸剑,干嘛要跑到这座荒山上来嘛!”赵庭济将皂靴脱掉,一边抱怨,一边抖落着掉进皂靴里的石子灰尘。
“你小子懂个卵卵。你们这里,山水气运皆被那尊天生地养的神灵一手执掌。即便有哪个败家的一国之君愿意浪费掉一次敕令封神的机会,被赐封在此的新晋神灵也捞不到半点好处。而我们脚下的这座翠屏山,作为当年某件事情的议和之处。从此也不再被任何神灵所庇佑。所以在此处铸剑,有两个好处。”
徐姓铁匠坐在一棵粗壮如虬龙的老树根上,对着一旁正洗耳恭听的赵庭济缓缓伸出两根手指。
“师傅快说说看,是哪两个好处。”
“不急。”徐姓铁匠从藤箧中取下携壶,张口吞下一大碗清水。他用手背擦拭着嘴角水渍,接着说道,“这两个好处呀,其一便是此地山运如无主之物。哪怕有人截取一段气运,只要是做得不太过分,就都会被默许。反正此地休养个百年千年,山运依旧会是如草木一般茂盛。这其二呀,便是在此山中开炉铸剑,不会扰民。”
赵庭济看着自己这位貌似不太靠谱的铁匠师傅信誓旦旦地说着方才的言语,顿时觉得自己师傅真是可怜,竟然会魔怔的将自己与那志异小说里描绘的山上神仙相提并论。
赵庭济知道这种病症,叫做“痴症”。患上痴症的症状,这第一步便如自己这位可怜师傅一样开始胡言乱语。
徐姓铁匠哪里知道,自己此刻在眼前这位自己想要倾囊相授的好徒儿眼里,是个身有顽疾久病未治的病人。
“师傅,我以后一定对你好。”赵庭济一想到痴症药石无医就于心不忍,旋即就暗自下定决心要好好继承徐姓铁匠的衣钵。
徐姓铁匠听到自己徒弟竟然开始学会关心为师了,不由喜上心头。徐铁匠顿时觉得,收了这么个乖巧孝顺的徒弟,他这辈子值了。
“臭小子,别顶嘴我就要给你烧高香了。”徐姓铁匠收了瓷碗和携壶,放入藤箧。
赵庭济顿了顿,似乎是在心里沉思之后才拿定主意,嘴里碎碎念道:“那不行。哪有师傅给徒弟烧高香的道理,这不就成了徒儿不孝了嘛。看来,为了不让我变成不孝弟子,还是得顶上一两句嘴。”
虽然赵庭济的声音很细小,但还是逃不过徐姓铁匠的耳朵。不听还好,这一听,徐铁匠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还不快些动身,这些时日,可有你忙的了!”徐姓铁匠催促道。
赵庭济闻言,连忙背起藤箧,嘴里应道:“好嘞!”
日照翠山,袅袅生烟。
山烟如屏笼罩在山峦之上,远远望去,真如翠屏高悬。
赵庭济闻着山间潮湿的风,顿时觉得山里近日会有连绵大雨。
对于渊国老祖的不辞而别,黄禾道老真人并未放在心上。他只当是这位有眼无珠的渊国老祖真就有眼无珠,平白无故地触了金陵城中某位大修士的霉头。这才火急火燎地离开此地,直奔自家地盘闭死关去了。
老真人日日夜夜盯着城北,伺机而动。毕竟,老真人所谋,是一株藏匿于人形的十世大药!
活到黄禾道老真人这个年岁的人物,哪能没有几个修为高深莫测的老朋友。
“师兄,你当真愿意将那株八百年的养龙稻转赠于我?”
茶楼里,一名头戴笠帽,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向一身褐色道袍的黄禾道老真人低声问道。
“你是我的亲师弟,还能骗你不成。”黄禾道老真人眯着双眼端起茶杯细细品茗。
“虽说我们是农家一脉分支,但黄禾道山门香火日渐凋零,早晚会落魄沦为‘派’字山头。山门复兴,不在我等九境修士肩上。难不成还要落在那些个无名小辈身上?”
山上修士所在的山宗门派,四个字等级划分森严。
如青洲东部那座披霞山,便是有一位不世出的老祖艰难破境成为十二境的修士,这才能勉强有资格将披霞宗升格为披霞山。
至于宗字山头,就必须至少要有一名十一境修士身在其中。
十一境飞升境修士需要时时刻刻压制自身气机不被天道老爷有所察觉。否则,便会被天道强行送上天外天,只有斩断天人锁才能重回人间。
门字山头,则需要至少一名十境修士坐镇其中。至于派字山头,山上小鱼小虾皆可一并称之。
当然,也有些拥有十境修士坐镇的门派觉得自家山头名字不够响亮,便改名叫做风雷园,或是五庄观的,也不在少数。
至于那一州府皆为山上修士的应元府,则是个例外。
那位黄禾道老真人的师弟,同为一座山头的太上长老,觉得自家师兄言之有理。他端起眼前茶杯,如端酒杯,豪饮喝下。
“师兄所言极是。我辈修士,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咱们这座山头呀,确实沉寂太久了,久到一些小辈弟子都不知道我黄禾道昔日是有多么的壮哉,威哉!”
与黄禾道老真人同出一门,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道家法号松崖。取自“山崖绝壁,傲然劲松”之意。其为人处世,亦是如此。
师兄广木真人,其“真人”的道家封号只是由青洲山上修士吹捧得来的一个虚名,而不是“上告苍天,下示黄泉”堂堂正正从宗字山头的香火堂里册封而来。
或许,这位自诩真人的黄禾道太上长老,手段本事已然到了真人地步。但论其心性品性,是远远不如眼前这位师弟——松崖道长。
松崖道长在心中穷思极想,终究还是觉得应当以大局为重。
一株八百年年份的养龙稻,可以轻松“喂养”出四五名黄禾道天才修士。
待到稻谷成熟时再收割,本就只差临门一脚便能登入上境的太上长老,踏足指玄十境,指日可待。
哪怕松崖道长再怎么于情于心不忍,也不会在一脉传承这种头等大事上稀里糊涂。
“师兄,依你之见,如今该当如何?”松崖道长神色凝重。毕竟,身在此等天地牢笼如被众人推上高台,无时无刻不是提心吊胆。想要在此间天地获得一丝半点机缘,更是犹如虎口夺食。
广木真人此刻却是故作高深道:“等!”
松崖道长不解其中真意。
但自己这位在外名声似乎虽说还没有到臭名昭著境地,但仍然算不上太好听的师兄。既然能够将山上修士视若心头肉掌中宝的法器有借无还,那么自然在心计一事上是要胜过自己不止一星半点。
那就等!
松崖道长又尝了一口杯中的香玉藏春,眼底掠过一抹常人难以察觉的厉色凶光。
金陵城里暑气日渐浓郁,等到城中百姓们有所察觉,这才发现已是三伏天气。
三伏至,桑火起。一年一度的桑火节,临近金陵城。
金陵城中烦热,人心亦是烦躁。
游侠儿寇仲近来倒是活得痛快。
不仅没了无法挣来一块金陵子民牌的后顾之忧,还搬进丫鬟婢女皆是水嫩娇滴身段妖娆的龟寿园。
游侠儿寇仲近来甚至觉得龟寿园的茅厕都是香味扑鼻。
这金陵城的少城主虽然无趣得很,但是这挑拣丫鬟婢女的眼光倒是很合寇仲胃口。
游侠儿寇仲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若不是他还没睡惯客房里的冰丝软床,恐怕游侠儿一直躺到日落西山都不愿起身下床。
他打着哈欠,站在院落前缓缓伸着懒腰。而后双手大开大合,径自模仿虎鹿熊猿鸟五禽动作,外动内静,动中求静,练内练外,刚柔并济。
青衣少女正巧走过朱栏长廊,恰好撞见寇仲行云流水的动作,便停下脚步待在一旁。
青砚第一次见到寇仲操练晨戏时,只当是瞧见了江湖中人晨起练拳。
后来瞧见的次数多了,便就晓得那是一套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动作。
青砚自知机会难得,便照着动作如抄书写字一般暗自记在心上。
等到游侠儿寇仲练完最后一禽,这才缓过神来看见一旁等候已久的青衣少女。
他点了点头,刚想轻笑捉弄青衣少女,便被青衣少女冷眼一瞪。
寇仲见此,立即口改话锋,“小小年纪,就整日拿眼珠子瞪人,像什么话。多学学人家红梢,说话轻声细语,待人落落大方,多好呀!”
“呵呵,天下乌鸦一般黑。”青砚冷哼一声,径自在院中石桌上放下碗筷吃食。
“唉,要是每日都是红梢替我送些吃食过来,该多好。”寇仲坐在石凳上,一边动手夹筷,一边摇头叹气。
“吃你的吧!”青砚看不惯这位泼皮无赖似的江湖剑客,放下碗筷碟子后立刻拔腿就往院外走去。
游侠儿寇仲吃饱喝足后,便独自在龟寿园中转悠。
自从其与公子游达成某个约定之后,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城主府里的宾客。
龟寿园里的丫鬟婢女们知道游侠儿寇仲的修士身份,都不敢抬头与之对视。生怕惹得这位神仙老爷一不高兴,自己反而惹祸上身。
游侠儿寇仲可不管这些。他依旧在这园子里赏花赏景赏美人。
不知不觉间,游侠儿寇仲竟然走到了城主府邸的那座藏书楼下。
藏书楼共有六层,其中下三层收集了青洲汉境七国的历年文献抄本和地方野史。
至于上三层,则是收录了青洲汉境江湖各门各派的拳法剑谱和山上炼气修道的典籍。
炼气修道的典籍大多都是某座名不见经传山头不成气候的心经功法,是山上神仙做山下买卖的拓本。
游侠儿寇仲抬头向藏书楼望去。
自打从金陵城中的客栈风风光光搬进了这龟寿园后,就没怎么见过李家的少爷几眼。
李秋白近来几乎不在人前现身。
他除了一日三餐,剩余时间都是将自己反锁在藏书楼的二层阁楼上不曾离开半步。
也不知是忽然觉得从小确实荒废太多大好光阴所以一朝发奋图强,还是受了什么刺激。
总之,近日的李家公子,很不公子。
他反倒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读书人,夜以继日孜孜不倦。
藏书楼的阁楼上,李秋白缓缓合上一本不知著者纸张泛黄的古籍抄本。他用两指轻轻捏揉晴明穴,舒缓双目倦意。
良久之后,李秋白长吁一口气,道:“这几件往事串在一起,倒是颇为有趣。只是连我一介山下凡人,凭借着地方野史记载都能寻到半点蛛丝马迹。山上修士,对此事却是缄口不言,也就那游侠儿寇大侠士愿意坦诚相告。”
“看来这山上山下,皆是一座人心险恶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