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差一点,季明景就要忍不住了,但他到底是季明景,或许旁人都会忍不住,但他却是最能忍的。
他微微垂眼,便能云淡风轻,敛去不慎泄露的全部多余。
仍旧回归那个从始至终关怀后辈的前辈,以最不逾矩的温和,对文斯道,“等我休假回来,还有机会的。”
文斯怔了怔,再看季明景面容,他的注视无论眼神还是角度都收敛得无可指摘,一丝不苟。
是他熟悉的季明景,但又有哪里陌生。
文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来这世界第一次见到季明景,就觉得他给他的感觉很熟悉。
但文斯也确信之前没见过季明景,他的长相和气质令人难忘,如果见过,肯定不会完全没印象的。
可文斯就是有种奇怪的感觉……那种仿佛游离于五感之外的,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气场相合?
化妆间还有别人在,一直站在门口也不是个事儿,文斯想季明景可能是舍不得剧组,所以想留下来多看看。
“那季老师再待会儿,我……先去拍戏了?”他试着问。
季明景点了点头,刚让开门口,却又问他,“这次是你第一次吊威亚吧?”
文斯一愣,心里什么飞快闪过,但他还是道,“是的。”
“会紧张吗?”
紧张吗?文斯也问自己,说不紧张当然是假的,更何况他对威亚那东西有阴影,且还不是一般的阴影,关乎生死。
“算有点紧张,不过也没什么,我连跳伞都敢拍了,吊威亚就是小巫见大巫。”
他说得轻松,但这两者到底是不一样的,文斯也不是恐高,他犯怵的是那根绳子。
可是并非所有一朝被蛇咬都允许怕十年,既然选择再干老本行,就得自己揭开这伤疤,再靠自己去克服,过程是必经之路,别人都代替不了。
“放心吧季老师,我能行的。”再开口时,脸上已经是十足的信心。
而季明景又问,“我听卢哥说,是闻总教你跳伞的?”
“是啊。”文斯不知他问这个是什么用意,但那边副导已经过来找他了。
“文玟,你怎么还在这儿?张导催了,快跟我走吧。”
文斯刚跟季明景挥了挥手,就听对方跟他道,“给你个建议。”
当着副导的面,季明景微笑道,“建议你可以尝试在吊威亚的时候,想想教你跳伞的人,或许就不会怯场了。”
副导听到这话,看向文斯,“原来文玟是在担心吊威亚啊?”
文斯一哂,“我……”
“哈哈正常的,没事儿不用担心,一会儿我亲自在下面监督,保证安全!”
副导已经笃定他是在害怕,但这样反倒对他更多点照顾了,其实人之常情说出来谁也不会嘲笑。
文斯和副导一起向场边走过去。
化妆师刚收好桌上的化妆包,准备奔下一个活儿,瞧见季明景还站在门口。
他垂眸像是望着地面,沉静得仿佛画里立着的人。
“季老师,你……不跟去看看文玟吗?”
季明景抬眼,笑意浅浅浮在面上,他似乎思忖这句话,而后才反问,“我看起来很像想去看他吗?”
化妆师妹子原来就是“景玟”CP的粉,虽然现实里be了,但看着那两人久不同框,刚刚只是站在那里,就能唤醒她雀跃的萌点,忍不住要把季明景想象成苦情男二。
“倒不是。”妹子也得承认,季明景没对文斯有什么太区别于其他人的暧昧,如同网上所说,温暖男神无论和谁组一起,CP感都是正值,多少罢了。
“所以二次元和三次元还是要分开的。”季明景友好指出。
化妆师妹子忙点头,“嗯嗯我明白,季老师和文文都是很好的人,看着你们收获各自的幸福,就是我们这些粉丝最大的愿望了。”
“谢谢你,”季明景微微一笑,“快去忙吧,今天辛苦了。”
“好的,季老师再见!”
“再见。”
季明景目送她离去,往门外走出几步,视线从远去的人身上转移至外场的方向。
**
文斯今天的单人戏时间不算太长,但主要有一幕是从高空爆炸的飞船里跳下,他本身是战斗机器人,所以降落过程启动了身后的着陆缓冲装置,需要凌空平稳落地的视觉效果。
要营造出这种感觉,势必得借助威亚,而导演特意让这一幕最后拍,也是担心文斯第一次吊威亚,万一生理不适影响到后面的拍摄。
文斯当然不是第一次吊,他也不会有生理不适,上辈子做替身这种事最常干,但他应该会心理不适。
不过跟季明景说的一样,文斯闭眼想象当时跟闻礼一起跳伞的过程,假设有教练在身后,心中忐忑的确缓解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负责拉威亚的两个师傅给他身上挂绳,随着导演一声令下,他双脚离地,缓缓升了起来。
因为造型原因,文斯上身只穿了一件薄衬衣,机器人是不会冷的,但文斯血肉之躯,在底下人都拥着大棉袄的情况下,冰天雪地里近乎光膀子演戏,冷是必然的。
他条件反射打了个寒噤,呼吸在眼前化作团团白雾,又迅速散得干净。
到底是很久没吊过了,而且这身体素质也比不上从前久经磨练,文斯一时有些难以掌控平衡。
衣服太薄没法在里面加威亚衣,钢丝绳直接勒在腰间,必须将全部肌肉调动起来,才能抵抗那种将皮肤往里嵌的强大压强。
“OK!定点,下移!摄像机准备!”张导喊道,“光年第三十五幕第十场,走!”
听到这声音,文斯振奋精神集中注意力,先按动作导演的指示,做了个被爆炸力冲开翻滚的动作,连续两个空翻。
然后速度因重力加快,最后是在缓冲器作用下降速落地,一个翻滚后迅速举枪,定格。
全套动作三十七秒,文斯第一次就完整做下来了,但张导在监视器里看过效果后,直接摇头。
“不流畅,再来一遍。”
他语气还算缓和,因为这对新人来说的确有难度。
谷悠然本来抱着文斯的羽绒服紧张地在旁边等着,看他第一次结束后,就想让他先穿一下,但文斯拒绝了,显而易见他不可能一次过的。
“忽冷忽热更容易感冒,想想那些冬泳的,等我彻底拍完再穿吧。”
果然听到张导的话,他呼了口气又继续上场。
如果说一开始主要的感觉是冷,那到最后文斯已经体会不到冷了,他只觉得疼,腰腹核心那块痛到麻木。
到第六遍的时候,张导严肃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松动,“不错,一遍比一遍好。”
他让几个副导一起看,“就是这个地方衔接得不太自然。”
但副导都觉得文斯已经尽全力,这大雪天的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坚持到现在,他们都不忍心让他再继续吊上去。
“我觉得可以了,后期还要再做视效处理,这种程度的应该看不出来了。”
张伯南想了想,“叫文玟过来看看。”
一般很少在拍戏中途会让演员自己看监视器的,所以副导来说的时候,文斯都有点懵。
谷悠然坚持给他披上羽绒服,听副导那话的意思是让文斯自己决定,她连忙劝道,“看来张导都认可了,你可以穿上了。”
文斯笑她想得简单,“张导要是百分百认可,哪用得着纠结,直接拍板儿就定了。”
“可是……”谷悠然着急,她已经看到文斯腰腹上紫红的勒痕,又急又心疼,但也说不上话。
文斯去看了监视器,一帧一帧看得很认真,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细节。
看完后他跟张导说,“我想再拍一遍。”
两个副导面面相觑,而张导瞧着他先是愣了两秒,之后脸上竟少见地流露出几分赞许的笑容。
“好,那再拍一遍,能保证一次过吗?”
“可以。”
张导拍了拍文斯肩膀,“小伙子,加油。”
这句话让周围人都立时噤了声,这位娱乐圈出了名的铁面执导,竟然对一个事实上还远不算红的演艺新人给出如此坦率的鼓励。
文斯心里也确实备受鼓舞,但他不露声色,将羽绒服给了谷悠然,又回到他的位置去。
韩大义在旁目睹全程,看向雪地里那个稍显清瘦的身影,青年站得笔直,闭眼又睁眼,似乎在做最后一次调整。
然后,他听到张伯南说,“我是不满意,但也知道自己的标准稍高了点,我想看看他心里的标准和我的在不在一个水平。
这孩子,真的不错。”
**
文斯开始了第七次拍摄。
他的身体其实已经形成记忆,对于每一块肌肉该在什么时候紧绷,每一个翻转该在什么时候收拢,他都能凭直觉操纵自如。
所以这次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重点关注刚才不足的点,身上无论寒冷和疼痛好像都消失了,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动作上。
直至他感觉自己成功越过那个最难的地方。
终于,耳边的风鸣又回到意识里,文斯知道自己成功了!
眼前白皑皑的雪就在几米之遥,他眼看就要落地,还没来得及体会高兴,却突然听到某种有别于其他的细微响动。
文斯心里仿佛也随着那响动,发出滋啦一声。
“……”
因为反复运动已经感觉不到冰冷的四肢,瞬间从皮膏冻住骨骼,彻底发凉。
是威亚——
“天呐!不好了脱轨了!”
有人在底下大声喊。
然后是许许多多的吵闹声音,却都敌不过那钢丝绳飞快划过拉环的声响,它骤然放大。
刹那间,莫可名状的巨大惊愕攫住了文斯的心脏。
仿佛旧事重演,眼前的一切开始与过去重叠,风雪不再,都成了高崖岩壁,而他正吊挂于悬崖边,苦苦挣扎。
混合着凉意的空气在肺泡里扑腾,却瞬间被抽干,在令世界静寂的窒息中,文斯的耳边幻觉般地听见了滂沱的雨声,都在他耳中变作嘲笑,变成挡住他阳光的那些阴暗的影。
他们想要潜规则,他不接受,他们就雪藏他,封了他所有的路。
他们穷尽一切笔墨来诋毁他,可就算如此,他也不会跪在他们面前祈求施舍。
为了出头之日,文斯不停地做着跑着龙套,当着群演,做着替身,危险的地方他上,难捱的戏份他顶。
他曾经坚信:哪怕现在被一时埋没,都只因为他还不够光芒万丈,不足以刺痛那些伤害他的人的眼睛。
可没想到一念坚持直到最后,落得却是那样的结局。
文斯虽然从没说过,但他其实很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一道骤然白光横劈当下,风雪转瞬灌满眼眶,文斯的意识在这一秒重新点亮,他再度感受到耳边呼啸的风声。
他又要从威亚上掉下来了吗?
不,不行!
他答应过闻礼,绝不再离开的。
心念急转间,文斯看不清现在状况,但能感觉到威亚脱轨的方向。
现在地上都是雪,高度不高,他只要不让头撞到那边挂威亚绳的装置,就不会有大事。
文斯迅速调整身体角度,但这样很难,他的力气本来就不够了,但还是凭着一点方向感和身体控制力,努力做出改变。
而紧接着又听到一声响动,似乎是他旋转身体的动作让滑轨也产生了变化,那是连接处卡接点发出的声音!
文斯还没来得及应变,就觉身体陡然一顿,他被惯性高高甩起,差点和钢丝绳绞在一起,多亏他眼明手快,但胳膊还是被拉了一道。
可下一刻钢丝绳接口脱落,他人也被抛了出去。
瞬间天旋地转,文斯居然想到,若是之前他或许还能后空翻落地,但现在是真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好在,能从白亮的光里确认下面都是雪地,虽然厚度不能跟救生垫相比,但摔也应该就是个骨折的程度吧。
文斯心里坦然,好在戏是拍完了。
但嘭的一声,他落了“地”,却没感到那种意想中磕碰的疼痛。
只是脸被某种柔韧的触感撞得有点麻,一摸掌下触感,不是雪地,是衣服,他竟好像……好像躺在一个人身上,而那个人仿佛还正抱着他。
文斯大吃一惊,立刻撑起身,看到了下面的人。
“……季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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