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喜赠玉连环,王表哥偷转藤缠枝
贾琏一目十行看完了,便知这事八成是二太太的手笔,可二太太如今再不管闲的了。莫非是凤姐被外人挑唆,也干了这坑家败业的事。
他面色不虞,再无喝酒的兴致,忽听云光府上的小厮飞报:“老爷,高知府捅死小舅子后刎颈了!阖府闭门,不准人去吊问。”
贾琏与云光二人俱是一惊,双双站起,碰倒了酒杯碗盏,残羹冷酒流了一桌。
“怎么回事?”
小厮道:“听说他们郎舅两个,在街头得罪了王正堂的亲戚,怕得要死,回去就自戕了。”
贾琏脑海中闪过王公子倨傲不羁的身影,骇然大惊,连忙拱手告辞。
那小子他怎么敢!且不说李衙内是府衙亲卫官,那高世龙可是长安知府从四品朝廷大员。王君效再能耐,也不过是个医官!
贾琏从云光府上匆忙出来,见昭儿牵马迎上,笑嘻嘻地说:“爷,咱们是去天都书寓,还是金城行院?”
“去什么去!囚攮的杂种!”贾琏没好气地啐了他一口,扳鞍上马,扬鞭去了。
昭儿忙爬上马,在后头边追边说:“方才王正堂打发人来说,他和林姑娘、王公子去张财主家赴宴了。林姑娘说既有筵席,晚上也不必给她单做生日了。”
“什么?”贾琏连忙勒住马,回头问昭儿:“哪个张财主?他们怎么认识的?”
昭儿挽了缰绳,回话说:“王正堂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得知张家的闺女被李衙内逼婚,前夫守备之子无奈退聘,张小姐气不过用一条麻绳吊死了。王正堂冲进去将张小姐给救活了。
谁知守备之子去而复返,说那李衙内得罪了王正堂家的公子,被他姐夫一刀捅死了。这下再无人逼迫他们这对苦命鸳鸯了。
张家见女儿已经死过一回,李衙内聘礼未至人也没了,只好同意女儿与守备之子的婚期照旧。今日晌午特请恩公吃酒。”
贾琏听了这一波三折、惊心动魄的故事,不由抹了一把脸,惊出一身冷汗。
万一李衙内没碰上王公子,张小姐没遇到王正堂。他们贾家岂不是要背上一条人命!
幸亏王公子是个胆大的,扯虎皮拉大旗,借太医王君效之名,把李衙内和高知府给震住了。如此,他才能一身轻松地抬屁股走人。
等明儿回到荣国府,得赶紧跟那泼猴凤奶奶念念紧箍咒,这样要命的事,以后可千万沾不得!他家可没有王君效这么硬的铁靠山。
长安县内,张宅是一间三进的四合院,占地不大,内里的花园倒是颇为豪奢,装陈摆件琳琅满目,颇有几分临潼斗宝的意味。
禛钰哪里想在这里吃席,不过是看在商贾之家不大讲究,辟了个雅间,开了两张席,将王君效特设一席,又把他们表兄妹及四个丫鬟排在了另一张席上。若是按贾琏安排的生日宴,只怕他还需向林表妹隔门敬寿酒了。
“表妹,今天是你的生日,春云蕴瑞,宝婺腾辉。表兄借花献佛,祝你长乐永康,寿比金仙。”禛钰提起一杯葡萄酒,望着她一饮而尽。
“多谢表兄了!”黛玉举杯致意,微微抿了一口。她杯中是新鲜的葡萄浆,并非酿造的葡萄酒,只是果汁罢了。
此时的葡萄不应季,因此味道颇有些酸涩,她不爱喝。禛钰注意到,又亲手剥了枇杷送到她碟中。
晴雯冲他翻了个白眼,这个王公子的一双眼睛,恨不能缝在林姑娘身上,真是太讨厌了。
紫鹃、雪雁、永龄、晴雯四人互望一眼,一并站起,共同举杯为林姑娘祝寿,“祝林姑娘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又各自献上自己的贺礼给黛玉。
雪雁送的是一个鹤鹿同春的香囊。紫鹃送的是一套红玻璃粉彩七妆盒。晴雯送的是一张双面三异绣的牡丹芙蓉手帕。永龄送的是一匣子描金带彩的什锦梳具,还特意解释说:“这是我们公子帮忙选的礼物。”
“你们有心了,多谢了。”黛玉起身福礼。
四个丫鬟又齐齐下跪,给黛玉磕头拜寿。
黛玉忙将她都拉起来,一一送回座去,“今日我们沾人家的光,不分主仆上下,闲乐一回便好了。”
按习俗长辈是不能向晚辈祝寿的,王君效也就只劝黛玉多吃菜。
席间,张母还抱着酒壶,带着张金哥进来拜谢恩公。
黛玉见张金哥年方及笄,生得花容月貌,礼数款段俱佳,不像是商贾出身,倒像是书香门第的小姐。怪道她能与前太守之家结亲,又被李衙内一眼相中,要抢她来做媳妇。
王君效坦然受了张金哥一拜,又劝勉她人命至重,不可轻忽,以后再不可生此拙志。
张金哥含泪答应了,又被张母带上前来,拜谢王公子。
张母又命她给王君效及王公子斟酒。张金哥各斟了一杯酒,敬谢恩公。
见王君效与王公子都爽快喝了,张母破涕为笑,小意殷勤地劝酒布菜,又说:“救命之恩,情同再造,老妇想款留二位王大人,在寒舍多住几天,好生招待致谢,不知可纳芹意否?”
王君效道:“老夫还要回京复命,实不能久待。”
张母颇感遗憾,又对禛钰说:“想必王公子年轻,尚无公务在身,何不在此地多游玩几日?”
“家父催我回京,亦不好耽搁。”禛钰自然婉拒。
张母不肯放弃,转而又挑起别的话来讲:“王公子龙驹凤雏一表人才,想必是高门淑媛瞻望的贵婿,老妇想着公子也到了该寻亲事的年岁,不知王府可有为公子择定人选?”
禛钰面无表情地看了王君效一眼,王君效道:“这事自有他父祖操心,旁人皆插不上嘴。”
张母讪讪一笑,明知自己说话造次,可这么大一只金龟婿掉在眼前,她哪有不赶上来巴结的。
情知他们张家为了攀附长安府府太爷,跟李衙内结亲,已经白扔了三千两银子给贾府琏二奶奶。
如今天降贵人,竟把府太爷和李衙内活活吓死了,李家鸡飞蛋打,好在他们家捡回了女儿一条命,还能待价而沽。剩下个守备之子固然不错,可守备已经丢官了,一个原守备之子,无官无职,还顶个屁用。
这王公子就不同了,一表人才不说,还有个好祖宗是天子近臣,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枕前衾内自生情,大不了生米煮成熟饭,越是大族人家越爱脸面,只要把王公子和金哥,鸳鸯凑对抱被同宿,抖落出来比圣旨还硬。
晴雯心头咯噔一跳,张母竟是个撮合男女私情的马八六,怪不得一家女两家许,为了攀龙附凤,将女儿的脸面性命都弃之不顾,这中间还牵涉到了凤姐!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底也是姻缘天定。”张母陪笑搭话,见人家态度生硬,对张金哥不假辞色,思来想去,还是悄然拨弄了阴阳壶的机关。“两位恩公,来再饮一杯吧。”
晴雯想起上次打草惊蛇的错误,连忙上前将王公子的酒杯盖住,笑道:“我们公子不胜酒力,还是免了吧。”
“才多吃了一盅,哪能就醉死了呢。公子这是不给老妇面子了。”张母还要再劝。
却见黛玉下席,将一玻璃锦盒递给张金哥道:“听闻张姐姐佳期将近,今忝颜来府上作陪客,略备薄礼给姐姐添妆。”
玻璃盒中是一对玉连环,张金哥意外之余,更是感激。玉环相衔,寓意天长地久,密不可分。
母亲叫她来这里献殷勤,她如何不知是什么意思,只是她的心已许给了情郎,哪里还想应付什么王孙公子。欲解连环,除非玉碎,她已经死过一回了,难道还要走到老路上去吗?
“多谢妹妹高情厚谊。”张金哥对着黛玉俯身一礼,“愚姊终身已得所,至死不相违。”
张母气得咬牙,恨恨地瞪了黛玉一眼。
黛玉转脸,嘴角微撇了一下,视线略过禛钰,对王君效说:“外太公,酒也吃了,礼也送了,咱们是不是该告辞了。”
王君效去看禛钰,不待他发话,又听黛玉噘嘴说:“他恋人家的酒,只怕还不尽兴。”
禛钰扬眉一笑,款款起身,对着黛玉一揖:“佳酿醇兮难适意,愿为影兮永随卿。”
黛玉听了这话,恍然觉得宝玉在前,满面羞红,“还说没醉呢,说的是什么疯话。”她扭头一嗔,拂袖而去。
夕阳西下,明霞在落日余艳中,悄悄晕染了半边天。温柔的晚风推动楼船徐行,岸边鸟鸣新柳,水中鸥渡清波,金色的鳞光漫然洒在河道,点缀出闪烁的迷梦。
黛玉坐在船头,取出珐琅珍珠怀表,还有一度,两支指针就要重合了。
她将表握在手心,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静静等待它们再度重合。
就在指针即将重合的瞬间,一团黑影笼罩过来,手里的怀表啪的一声,被人扣上了盖子。
“别看它!”禛钰劈手夺过她的怀表,扬起胳膊高高地举过头顶。
“还我!”黛玉踮脚去捞,怎么伸手都勾不到。
禛钰不断地将怀表左手倒右手,看她徒劳地围着自己打转,嘴边溢出一抹坏笑,“别看它了,看我如何!”
黛玉蹙眉,仰脸质问:“我为何要看你?”
“因为,”禛钰隐起唇边的笑意,瞳孔幽深一片,让人探不到底。他目不转睛地凝望她,喉结滑动,“我看表妹很久了,表妹都不看我。”
黛玉敛眸,忽然没了勇气与他坦然对视,抿紧了唇,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从眸中闪过。
眼见那个叫晴雯的丫鬟脚步噔噔,直往这边来,禛钰皱了皱眉,饶过了眼前人。
“还你,生辰吉乐。”他将怀表放在她手心,挥手离开。
那怀表还留有某人的余温,黛玉手指轻颤,拧开盖子,长短指针错过了重合,渐行渐远。
海西国刻数不知为何变成了地支时辰,而原本光净的表盘中,多了一幅碎钻嵌画藤缠树。
传说:藤缠树,缠到死;树缠藤,死也缠。
怀表从她手中跌落下去,又被金链拽住,在手腕下回环摆荡,久久不止,一如豆蔻少女震颤不已的心房。
暮色渐浓,两岸的山峦隐入了溟濛的鸦色中,失魂落魄的少女闭舱不出,将被人偷转的怀表锁进了妆奁里,不敢再看。
当最后一抹余晖沦陷下去,禛钰将手中之物猛地掷向水中。
目送它在水面上腾跃、旋飞、弹起,跳出一道又一道密集的弧线,最终那断了指针的怀表,如他所愿,永久地沉入运河深处。
“贾瑛,你的林妹妹,孤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