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重疾攘臂露绝技,撕脉案跪誓学岐黄
王君效进来给林海推拿手腕,对禛钰说:“你表叔这样写下去,只怕七八天后,右手就得半废了。我瞧玉儿的情形,也差不离,多半会伤筋痛了。”
此时黛玉幽幽醒来,见灯下站着几个男人,初时瞪大了眼睛,等她想起前情,才镇定了下来。又见身上披了王表兄的斗篷,更是如芒在背,一脸赧然。正要脱下,又被禛钰制止:“穿着!别着凉了。”
林如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味同嚼蜡地吃完饭,等不及给太子劝饭劝菜,先开口问:“好侄儿,到底有何妙法事半功倍?”
禛钰也不卖关子,移开碗筷,剑指敲桌道:“胶泥印法。”
“以版印代替誊抄?”林如海沉吟思索,“这可行么?”
“可行!”禛钰取过一张新纸铺在面前,边写边说:“四柱清册,分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项,重复用字最多的,就是十个数字以及计数单位。剩下的文字就是承前收入来源、新收附入明细、破用及流向、结存余数。我们可以先将常见的收支项目名称、贪污官吏的姓名先从胶泥中选出,随时拼版。而后按实账内容排列,若暂时找不到的对应字的,也可以随时雕刻制用。”
黛玉眼眸一亮,不由道:“这的确是省时省力的好法子,只是我们都不熟印刷之术,未必就能快起来。”
禛钰莞尔一笑:“孤……姑且让我一试,我少小寄居道观,没少刊印劝善醒世的经文。实不相瞒,去年冬月宁国府敬公所注的《阴骘文》也是我拼的文版。”
说来,宁国府贾敬应是黛玉的堂舅,只因他一味好道终年不着家,黛玉至今也没见过他,此时经人提及犹觉陌生。
原本预计需要衣不解带,渴饮饥餐,昼夜不休的工作,有了更迅捷的方法,大家紧张的情绪当下缓解了不少。当夜章明整理出主要的胶泥字版后,大家都回去歇息了。
翌日清晨,林家父女轮流口述账目内容,禛钰则左右开弓,快速从木格中拣出对应的字来,拼好一版。再由章明在版上刷墨,覆上新纸,一压即成。如此,印制一张纸比誊抄一张纸速度要快了百倍。
林如海不由纳罕,传说太子有过目不忘之能,且能左右开弓,而今看来果真如此。要在几千个木格中快速找到字模,一则全神贯注专心一志,二则精通声韵耳聪明目,三则记忆超群智巧机变,三则眼疾手快武功高强。有此四能者,万事易成。
有此等聪睿英武的储君,实乃国之大幸哉。若能经此一事,与太子交好,林家何愁家族衰伤之弊。
只是储君与天子大多至亲至疏,一如仇雠。自古以来能顺利继承大统的太子还不到半成,即便没有实力雄厚的夺嫡者,储君太过优秀,也会遭帝王忌惮,更何况还有一个恋栈不舍的上皇暗谋复辟。太子的敌人是两代帝王,一个乱世枭雄,一个雷霆霸主……
“表叔,该你说了。”禛钰等了半晌不见林海出声,才发现他愣神了。
黛玉以为父亲累了,忙翻琴谱,接口道:“我来。”一边念着,一边用余光瞥向这位新鲜的王表哥。
他做起事凝神静气,仿佛进入了只有自己的时空领域,外面的杂音杂色都不能干扰他分毫。本来父亲只是请他来障人耳目,如今倒是他一力承担了重任。黛玉又想起自己从前对他的疑心与戒防,又不免自愧狭隘,更加内疚了。
如此一连忙碌了七八日,账目才完成了大半,然而林海已经彻底倒了嗓子,又因连日阴雨,肺病复发了。
王君效在床头给林海施诊,一时肃然攘臂,从药箱中取了一盒金针出来。
回头见黛玉仍守在父亲床头,便对她说:“把你父亲交给我便好,玉儿还是去抄经吧。”
黛玉点头离去,然而晴雯却不肯走。先前王君效给林老爷拔毒之时,她无缘得见,此刻终于能看到神医施针了,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
“姑娘,我留在这里看着老爷,你不必担心。”晴雯送黛玉出门,又返回林老爷的卧室,目不转睛地看王君效施针。
只见他每下一针,使用的手法都有所不同,时而捻转提插,时而揉捏催气,时而刮擦摇动,时而碾搓弹针。晴雯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比起当初学界线、双面三异绣还要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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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常后,王君效收针,头也不回地对身后偷师的丫鬟说:“小丫头,你在老头儿这里挨风缉缝做什么?以为看一眼就能上手呐。”
晴雯见王正堂与她一个小丫头开口说话了,激动万分,连忙搭话道:“王正堂,我叫晴雯,是贾府的丫鬟。我听小王太医说,学针灸要先通医理,需三年功成。之后要识七百穴,还须百日,最后还要上手练,又得三年。就算要学个六七年,我也想学。不知王正堂招徒需束脩几何?”
王君效闻言眸色骤冷,放下帐子走出门去。
“正堂大人,真的不能教我学针灸吗?”晴雯急忙追上去,连鞋都跑掉了一只。
她素来嘴直心快,跟在王君效身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有甄太妃赐的百金,可以做束脩!”
“哼,一个赤脚小婢也敢瞻望王家绝学!凭你这狐媚娇样儿,顶了天也是贱妾之流,妄谈学医,只怕你秉心不正,抠哧后宅阴私,没得玷辱了老夫的青囊之术。”王君效回转身体,大骂了一通,果断拂袖而去。
晴雯当即红了眼圈,咬着唇,恨得跺脚。没想到她被王正堂无情侮骂至此。这种深重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如同上辈子蓬头垢面的病恹样,被人从炕上生拉硬拽下来,当成瘟神给撂了出去一样。
她不甘心,重生一回还要被人误解侮蔑;她不甘心,再来一世还要被人骂作心术不正的狐狸精。凭什么,她要被人这样的毁谤和诋訾;凭什么,她要接受这样的命运断言!
晴雯越想越悲愤,一面放声大哭,一面往前面追撵王君效,她可以被拒绝,可以被咒骂,但是不能被冤枉。这种有口难言的屈辱感,她是再也不想忍了。
而王君效的气愤也不无道理,林府家风整肃,林海尽忠职守,清正廉明,后宅中却潜伏着三个毒蝎心肠的女人,两个用药害人。而这个标致的丫头还不是林家的人,这让他不得不防。
有此前情,王君效对貌美心高的女婢难免有先入之见,而况王家针灸之术,本就不可轻传,晴雯眼神中的渴求太过直白强烈,就让他更为反感厌憎了。
“站住,我不管你正堂还是歪堂,你冤枉人就不是好堂!”晴雯一把拽住王君效的药箱,只把他拉得肩膀一扭。
王君效毕竟有功夫在身,肩头一松,卸下药箱,站直了身体。
而晴雯抱着医箱不撒手,反因重力摔了个屁股蹲,鬟髻也散了架,手腕也破了皮,脑门还重重地撞在了医箱上,比敲锣的磕头还响,活像个卖艺的长毛猴子。
王君效见了她的狼狈样,又哈哈大笑起来,“蠢材、蠢材,连个脚都立不住,还学针灸呐!”
晴雯一抹眼泪爬起来,将身一纵,伸手把他颏下的骚白胡子一扯,气愤填膺地说:“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不是狐狸精,不走歪门邪道,不干坑家败德的事。别以为你一把年纪了,就能妄断人品,我宁肯再死一回,也不受这口冤枉气。”
这丫头是疯了不成!除了自家婆娘,王君效的白胡子还没人敢撩,他好歹也是御用太医,官阶五品,竟被一个小婢欺到了脸上,这还了得!
他左顾右盼,附近并无别人在场。林家仆从少,眼下都放回家过年去了。
王君效最爱惜的就是自己这一把雪亮的白胡子,为了保持美髯公的形象,只得好声好气地跟晴雯打商量:“行行行,我信你是个好的,你先撒手。”
晴雯心性单纯不疑有他,当下就放了,又凤眸闪闪地望着王君效说:“既然你也知道我是好人,那你就收我做徒弟吧。”
王君效忙捂住胡子,往后一缩,道:“那不行,医不轻传,道不贱卖。学医也讲究医缘,既要正心诚意,还要智足缘深。就算你诚心诚意想学,也未见得识字,你又是别府丫鬟,你我相交日浅,转眼即离,要我如何教你?”
“我学过三百千,认得字,能执笔,人也不笨。”晴雯连忙表白诚意,至于缘分深浅的问题,也不是大问题,“甄太妃曾想让我入宫伴随,我求一求她老人家,便可到宫中向您学医。”
王君效眯了眯眼儿,警惕心又提了起来。
敢情这丫头有志不在侯门大院,而在禁廷宫帷!啧啧,野心甚大,千万别受她欺诳蛊惑,否则一不小心就成了祸国殃民的帮凶了。
不巧,“情”字一出,晴雯将他的心中所思听了个明白,一时憋屈之余,又颇感无奈,恨不能将自己的心剖出来给他看。
王君效准备提药箱走人,没曾想晴雯哐啷一声将药箱掀开,抓起里面的一卷脉案,比在眼前,作势要撕,只道:“您若不想教,总能找到一箩筐的理由。但我想学的心,只有一条。您若不教我,我就撕了这脉案。”
“你敢!”王君效大喝一声,伸手欲夺回脉案。
只听嗤的一声脆响,脉案已经撕了两半,在他懊悔跺脚的那几下,又是嗤嗤几声裂响。
“作孽的小疯子,还不快住手!”王君效气得直拍大腿,那可是京城王侯贵胄的脉案簿册,记录着治病时的辨脉和用药情况。若是被毁,万一出了纰漏,可就无案可稽了!
晴雯见他怕了,冷笑着继续撕:“古有妺喜爱裂缯,今有晴雯撕脉案。我枉担了祸国殃民的名头,那我就真真切切祸给你看!”
王君效跺脚道:“我教!我教!别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