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殿恨眸窥玉颜,长乐宫苦泪忆慈亲
寅正一刻,天还未亮,贾母就起床梳洗,鸳鸯伺候她穿了一身落栗色的哆罗呢圆领大袄,围了衔玉双鞓带。一见黛玉狐裘玉袄素雅矜贵,姿仪卓然。晴雯丫髻金冠红袄蓝裙,娇俏大方,贾母微微颔首,携二人坐车前往宫中。
宫规礼仪贾母已经亲自教给了二人,如何应答太妃问话,一字一词都商榷琢磨过了,宁少勿多,就简舍繁。
一路马蹄哒哒,车轮辘辘,贾母在车中闭目养神,晴雯坐在小杌子上给贾母捶腿。黛玉坐在贾母身侧,打开怀中珐琅珍珠怀表看了看时辰,这是宝玉早上硬塞给她的东西,无非提醒她早去早回。
西洋国进贡的哆罗呢,一匹价值一二百金。公侯贵眷穿在身上是极大的尊容体面,而宫里的哆罗呢却只是拿来垫脚的,这就是权力的次第阶差。
虽说此次进宫求医,是尽人事听天命。事实上,黛玉如何不知,只有站得越高,权柄越大,能尽的人事就越多,老天才肯为你开路。
在太和门外等了半个时辰,贾母三人才得甄太妃拨冗接见。
永安殿内那条团花摩尼哆罗呢毯正铺在太妃的主位之下,足见她是十分喜欢的。
毯中宝相花与摩尼珠错落相间,寓意福禄寿喜,雨露绵延,又不失圣洁高贵,无与伦比。四隅之花,繁复精密,赏心悦目,莲花清艳灵动,牡丹雍容妩媚,正合了甄太妃浓淡相宜的韵致,可谓绽光夺目,勾魂摄魄。
晴雯之礼,正送到了甄太妃的心坎上。
甄太妃见到贾母躬身欲拜,连忙下席搀扶,亲切地道:“老姐姐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这份虚礼。”
二人叙过寒温,黛玉与晴雯给太妃磕头。
“快请起。”甄太妃忙让宫娥将她们扶起,赐座上茶。
黛玉接过茶盏时,南窗之外好像闪过一双锐眼,戾气横生,让她不由脊背发凉,纤指微颤。
甄太妃见了黛玉晴雯二人之容貌,一时目露惊艳,不禁感慨道:“我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偏这一主一仆小小年纪仙姿风逸,灵气逼人,倒像明月携了海珠化生人间,比你们家衔玉而诞的凤凰哥儿还出色呐。”
贾母连忙陪笑道:“岂敢谬承娘娘嘉奖。”
“哪里是谬奖,分明的美人坯子,半点不假的。”甄太妃拉着黛玉的手,细细问过年岁、家乡、喜好,黛玉留心答了,甄太妃得知她来自姑苏,更是欢喜,直接将腕上温润欲滴的翡翠手镯套在了她的手上。
她又问晴雯使用了何种针法技艺、花了多少功夫绣成了这地毯,晴雯也口齿清晰地答了,得到了二百金的赏赐。
“真真珠玉相生,芙蓉并蒂也不过如此了!”甄太妃啧啧称奇,拉着她们的手舍不得放:“老姐姐不如把她俩放我这儿,陪我住到过年吧。”
“太妃抬爱,实不应辞。”贾母客套了一句,稳住心神,知道机会就只在自己这一句话上了。“可怜玉儿之父,我婿林如海身染重疾,沉疴难愈,只怕非正堂妙手,不能绝其本根,她明日急要回扬州探父,不能陪侍宫中,还望太妃娘娘慈心鉴原。”
黛玉不确信身后是否有人轻哼了一声,一时狐疑心起。
听了贾母的解释,甄太妃这才恍然,她起初原以为贾太君先养废了一个贾元春,困在凤藻宫做了数年无恩无宠的女史。于是想给外孙女入宫承宠铺长路,没曾想是求医来了。
太医院正堂王君效之名,也是只效力于君王之意,没有帝王之命,谁也差遣不动。
她思忖半晌,正色道:“我知道老封君的意思了,求医之事我只能代为传达给陛下,至于能不能成,我并不能作保。”
能递话到宣隆帝耳边已属不易,贾母心头一松,带着黛玉晴雯屈膝伏拜:“无论成与不成,贾家、林家都承娘娘的盛情大恩。”
宫女忙将她们扶起归座,又上了芙蓉糕、莲花饼等时新小点。
“我素来崇佛,这团花摩尼纹很合我心意,不知你两个从何处想来?”甄太妃好奇问。
黛玉看了晴雯一眼,微笑道:“我听闻浮图之慈悲,救生最大①;摩尼之喜舍,扶危最高。太妃娘娘深仁厚泽,志洁行芳,慈悲喜舍自然与团花摩尼纹最相宜。”
“哎哟哟,你这话只怕没把我捧成到摩诃萨陀了。”太妃开怀大笑,手中撒漫似的,又赏赐了黛玉一顶镶珠嵌宝芙蓉冠,赐了晴雯一副翠玉水滴耳坠子。
在一片言笑晏晏中,一声微不可察的“嗤”声,又被黛玉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起先还只是怀疑,眼下她已经确信,自己正在被人不怀好意地窥视着。
而那个偷窥者,头上戴着玄青绉纱爪拉帽,发总束于囊中垂于身后,穿一件真红缂丝衮龙袍,腰系方玉蹀躞带,带中悬着一柄鎏金千里镜,外罩凤羽缎面红狐裘里的鹤氅,登着鹿皮绀底小朝靴。
正是今上钟爱的皇太子禛钰。他立在南窗下,窥望永安殿座下的金钗少女,无论她颦笑坐立,他始终流眄相随,一瞬不落地看了半个时辰。
“殿下,快走罢,再不走就撞个正着了。”太子心腹章明压低了声音说,他警惕地左右顾盼,唯恐被人发现。
然而禛钰除了一双眼珠子,直随少女的裙摆转,脚下鹿皮靴硬像生了钉子一样,纹丝不动。
直到永安殿内少女拜辞太妃,扶着外祖母款款踏出殿来。禛钰才慌忙惊醒,捧着一颗扑腾乱跳的心,转身如猫一般蹿房跃脊,悄无声息地跑了。
章明只慢了半步,竟在后头追撵不及。果不其然,半刻之后,他又被太子关在了长乐宫门外。
长乐宫是三年前薨逝的孝敏先皇后的故居,此间无人居住,只有宫娥太监每日清扫,竭力维持着皇后生前起居生活的原貌。
宫中正殿悬挂着孝敏皇后的巨幅西洋绘影,画中女子冠带整肃,裙裾飘拂,容颜鲜明婉媚,姿仪惊艳端方,唯独颦眉愁眼,略显悲凄之色,却又宛然如生。
“娘亲,我今日见到仇人之女了,不过侥幸与您三分相似而已,到底东施效颦罢了。”禛钰挺直了脊背跪在绘影前,指天发誓:“钰儿向您承诺,一定不会教她余生好过,十年长恨,我会一天、一时、一刻不少的,都还给她。”
旭日东升,三交六椀的窗棂被染上了斑驳的光影。禛钰掀袍起身,望向飞檐下的铎铃徐徐敛眸……
他垂睫的一瞬,眼泪悄然滑落,心头也渐渐泛疼起来,儿时灰白的记忆沉渣泛起,又涌入了他的脑海……
十三年前的一天,他发现母亲披头散发伏在榻上哭泣,滚珠的眼眸中,褪去了往昔的明媚与骄傲,唯余一片迷惘与绝望,她凄然地问不满两岁的儿子,“钰儿,你可知你父皇赐我徽号孝敏是何用意?”
那时的禛钰尚在孩提间,但他聪明绝顶,有过目不忘之能,摇头晃脑地说:“父皇说母后夙著温恭,孝敬无违,穆处兰掖,灵慧敏博,堪配孝敏徽号。”
看到母亲破涕一笑,他还以为自己答对了,浑然不知那些溢美之词,于母亲而言,却是字字锥心的讽刺。
皇后摇了摇头,长眉深蹙,“不是‘孝敏’,而是‘肖敏’,你父皇之所以抬我进五凤门,只是因为我长得像荣国公府的千金贾敏,你父皇睡里梦里都念着她的名。而我呢,不过是贾敏的替身而已,是你父皇退而求其次的赝品。”
那时的他对这些懵懵懂懂,往后的日子听到父皇母后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与之相对的是父皇招纳的嫔妃相继而至。偌大的长乐宫从此再不见一声笑语,成了凄冷阴郁的长忧宫。
而他病榻上的母亲,从抑郁不忿到以泪洗面,从茶饭不思到水米不进。十年间,对比他一天天长大长高,华发悄然爬满了母亲的鬓角,眼睛也快哭瞎了,嗓子也嘶哑了,只有苍白的面色和日渐消瘦的下颌,默默替她诉说着半生的委屈与不甘。
“殿下,林小姐已经出了永安宫,拐过右掖门往凤藻宫方向去了。”章明见太子滞留两刻都未曾出来,只得扬声提醒。
“知道了。”禛钰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一甩袖袍踏出了长乐宫。
“甄太妃素与继后不睦,她去凤藻宫做什么?”禛钰边走边问。
章明解释道:“贾府史太君的嫡长孙女尚在凤藻宫做女史,估计是往那儿探亲去了。”又抬眼问太子:“殿下要遣人面斥否?”
毕竟未经懿旨通传,外命妇不得私见女官。
“不必了,史太君到底在父皇跟前有几分薄面,不能教她难堪。”禛钰嗤笑道:“荣国府真没能人了,攀龙附凤都只能窝在清灰冷灶台上,只怕贾家女儿连我父皇的面都没见几次。他们家也就甄太妃那儿还有点礼上面子情了。”
继后就是个中宫摆设,摆设的女史就更无存在感了,根本不足为虑。
“等她们出了凤藻宫,你找个人把她们领到通禅湖畔的翠玲珑里去。”禛钰将狐裘鹤氅一扬,捻了捻小指上的金刚石尾戒,眸色沉如浓墨,“孤要让她们惶惶如牢篱之犬,急急如干岸之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