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避谶黛玉禳恶祥,切脉息晴雯知痼疾
晴雯走到梨香院外,恰听到了薛蟠的恶毒心思,更是义愤填膺了,想起上辈子薛蟠纳了香菱,也不过新鲜了半个月,就当她是脚下泥。
这样的糟污汉子,命案在身,成天为非作歹,合该断子绝孙,哪里配娶妻纳妾。
原本想等那呆霸王出门或者回房挺尸去,再进去找宝钗,奈何他偏就守在院子里,不挪位置。
晴雯只得迈进去,扬声道:“宝姑娘,我们姑娘有要紧的事找你呢。”
薛蟠腹中正咕咚着坏水,乍见一个俏丽窈窕的小鬟进来,那模样好生标致清秀,柳眉凤眼,粉面桃腮,堪比六月的水芙蓉,脸上光洁莹润,仿佛能掐得出水来,再多的他也形容不出。只觉喉头滑动,咽下许多涎水,已把香菱扔到了脑后头。
晴雯狠瞪了他一眼,扭过脸去。
宝钗走出来,正见着亲哥的丑态,越发难堪,拉了晴雯就出了梨香院。
她知晓这丫头脾气暴躁,若是因他哥哥冒状了,又骂出什么好赖话来,那她可就没脸了。于是转话头说:“你方才说你们姑娘找我,可是故意刻薄宝玉的话。”
晴雯一时哑然,她心里早把黛玉当成自己的主子了,“我们姑娘”顺嘴就溜了出来。
“哪里,我说的是林姑娘。”晴雯解释道:“我们奴随主性,宝玉对林姑娘千好万好,我们自然也把林姑娘视为主子。”
宝钗心中微动,一面走一面笑道:“我留心瞧了些日子,你们哥儿对姐妹们都好,对你们这些丫头更是好上加好,怪不得府里都说宝玉房里个个副小姐。”
晴雯听她的口气,似醋非醋,似讽非讽,总之听在耳里不舒服,冷笑道:“这副小姐谁爱当,凭她当去,将来总有散的一天。”
“瞧你这口气,倒是那屋里有谁惹你受气了,莫不是宝兄弟冒犯了你?”宝钗揣度道。
晴雯横眉道:“奴才受主子的气是天经地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
见她如此反应,宝钗已料定是宝玉之错,“他一个呆性少爷,你和他怄什么气,还赌咒发誓地要出门子,我做个和事佬,替他赔不是。”
晴雯一时哑口,心想:我何曾和宝玉怄气,何曾闹着要出门子?怎么话到她口里,就变了意思。
黛玉已在老太太、太太、凤姐那里打了前阵,又担心香菱,走到半道上迎晴雯她们。
不防听到宝钗调三斡四的话,不由暗想:晴雯这傻姑娘,三五句就落进人家的话套子里去了,看我替你弹压她。
晴雯听得心头一喜,乐颠颠地跑上来,忙将黛玉搀住。
黛玉扶着晴雯,抿嘴一笑,而后道:“怪不得今儿打冬雷了,连宝姐姐这样的好人,都苦口婆心替别人教起丫鬟来了。姐姐家里纵有喜事,漫天撒糖前,也要先甜了自己的嘴不是。”
这分明的刻薄话,只把宝钗气得脸红,又自知理亏不好发作,只得生忍了,忙问:“妹妹找我有什么事?”
“还请姐姐到屋里说罢。”黛玉扬手作请,身姿挺拔,风度卓然,不见方才小女儿的尖酸态。
宝钗沉心,一时想不到是何事,不由也肃了容。
黛玉与宝钗对面坐定,开诚布公地说:“方才老太太说了,冬雷不祥,年底不宜婚嫁。还请宝姐姐回去与姨妈商议,纳妾之事暂缓一年。若非纳不可,也可先举家搬离贾府,去贵府上自行操办。
再则舅母也思香菱命苦,恐是前世积孽太重不能自偿,所以拖累你们又是背官司又遭骂名的。若不放她在我这里,抄一年佛经消消罪衍,只怕来年你们还有倾家荡产的凶险。”
晴雯刚捧上茶来,就听到宝钗抽了一口长气,怔在那里,难以驳证。
听了林姑娘这番机锋外露的话,晴雯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薛家人势弱,需依傍贾府庇护,断不肯为一个小小的香菱搬出贾府的。更何况宝姑娘最爱惜羽毛,平时众人也不会在她面前谈及薛蟠的罪过,如今黛玉公然昭布出来,还打着为薛家好的旗号,她哪里还有回绝的余地。
宝钗扶桌站起,无精打采地说:“知道了,我这就回去说。”
她本不赞同薛蟠这么早就纳妾,早有劝阻之意,没曾想倒让人反将一军,凭白受了这一通埋汰羞辱,难免满心气忿。
“慢着!”黛玉叫住她,伸指在桌上的一叠熟宣上敲了敲,“姐姐先回去派人收拾了香菱的衾褥妆奁,顺道喊她这会子就过来抄经吧,舅母掐着念珠,一日都少不得。”
宝钗勉强扯出个微笑,答应着去了。
晴雯见林姑娘旗开得胜,宝钗铩羽而归,不由得陇望蜀,“好姑娘,我也想长长久久在这屋里陪你,姑娘也替我想个话由。”
黛玉瞥她一眼,指着对面绛芸轩说:“这还不简单,你只叫宝玉跟舅母说,怕香菱独自抄经面薄难堪,伤了亲戚情面。派你小晴雯添香作陪,也为他消灾积福,舅母哪有不允的。”
“我的好姑娘,你可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晴雯喜得拍手叫好,立刻就往门前跑,转身又兜转回来,满心苦恼:“我虽识得几个字,只没拿过几次笔,要抄一年佛经,苦哉苦哉!”
黛玉笑道:“佛祖面前岂可欺诳,只说抄一年佛经,又没说一天抄几篇,诚心一天抄一个字也叫抄。”
“阿弥陀佛,我的姑娘真真实诚君子也。”晴雯心领神会,双手合十,虔心拜了数拜,而后雀跃地跑到绛芸轩去了。
“晴雯这小蹄子又兴头什么呢?”平儿掀帘进来,对黛玉说:“方才王太医给你琏二嫂子安胎,等会子他就过来给你请脉。”
黛玉笑问:“琏二嫂子可好?肚里的小侄儿可好?”
平儿笑道:“都好着呢,劳姑娘费心了。”说着把手里的一盒子湖笔递给了紫鹃,“姑娘要的抄经笔,我也送过来了。”
“多谢平姐姐了。”黛玉知道凤姐安胎,平儿最是繁忙,也不多款留,好生送她出去了。
晴雯与宝玉絮叨完要陪香菱抄经的事,回转这边来,只见室内一片静寂,丫头们都避进耳房,婆子们也个个都敛气屏息,一声儿也不言语。
她不由放轻了脚步,拂开绣线软帘,王嬷嬷守着暖阁幔帐,太医王济仁正坐于绣墩上,三指搭在盖了绣帕的半节手腕上。
王太医凝神诊过了两只手,拈须沉吟,半晌才道:“小姐的药还照旧吃,不必加减汤剂,只防着冬春交季的时候,不要感了风凉。”
立在床头的王嬷嬷面色一松,称谢连连,她却不知王太医心里想的是:“观情状,小姐先天不足,寸脉弦迟无力,心气虚损,关脉独洪,热盛伤阴。积年累月以汤剂药丸吊命,病中久虚,药易伤脾,不得营养,长此以往只怕红颜夭寿。此等宿疾,我叔祖王君效的针灸术本可根治,可惜男女大防当前,我不好向史太夫人张这个口。”
听得晴雯瞳孔一震,目光转向帐中依稀的身影,手指不由紧攥了软帘。一开始听到红颜夭寿,她心如针扎一般疼,后来得知林姑娘的病针灸可治,她又重燃了希望。
既然男大夫不能施针,那就找女大夫施针,若没有女大夫能施针,她就做那个女大夫!
是了,她只要学成了这针灸术,治好了林姑娘的病,老太太必然欢喜,定会将她送与林姑娘差遣,到那时她与林姑娘朝夕相伴,哪里还用忧心性命前程。
晴雯下定了决心,再无颓然之气,殷勤地扶了王太医的手:“我送王太医出二门。”
太医王济仁年逾不惑,而今被一个俏丽标致的小鬟搀扶,欢喜心是有,只略不自在。王嬷嬷是黛玉的奶娘,最是讲规矩的人,连忙阻拦道:“自有婆子们送太医出去。”
“婆子们打前走,我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不过陪老大夫走几步路,问些下火的药,省得人家说我成天吃炮仗。”晴雯故意说俏皮话,把自己年纪往小了说。
王嬷嬷笑了笑,想着一路有婆子跟着差不离的,便允晴雯随行了。
晴雯蹭到王济仁身边问:“王太医我极擅针线,听说针灸也用针,只不知治病针人要学多久?”
王济仁只当她玩笑话,摇头晃脑地道:“学针灸要先通医理,没三年功不成,其次要识七百穴,没三月功不成,最后还要上手炼,没千日功不成。”
这不得六七年功夫,晴雯扳指头一算,等她学成了都二十岁了,林姑娘那时也十九岁了。
她握紧拳头,笃定地说:“王太医师承名门,既得了您的灵丹妙药,我们小姐一定长命百岁!”
她眼巴巴地盼着王太医在心里说个“情”字,告诉她那些汤剂药丸,能支撑林姑娘至少到半百之岁。
王济仁虽然笑着点了点头,含糊地说了一句:“人各有命数,一岁不错的。”他暗忖:若能情志平和,宽心豁达,不嫁人不生养,那心脏有缺的小姐能活到二八年华就不错了。
晴雯听到“情志平和”之后的话,瞳孔骤缩,惊得差点站立不住。林姑娘心脏有缺,是为我开了灵犀一窍的缘故吗?她喉头发堵,泪如雨下,心头涌起一阵阵酸痛,两脚像压了大石上去,变得万分沉重,再也迈不出一步。
她恍惚被人擦着肩膀绊了一下,只见鸳鸯匆忙拉着平儿,边走边说:“林老爷来信了,说是身染重疾,老太太叫琏二爷打点行装,速择日期,送林妹妹回扬州去。”
晴雯心中一颤,扭身就往西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