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开恩妮婢独彷徨,竞佳偶雌雄双徘徊
上辈子宝玉在梨香院喝得酩酊大醉,回到绛芸轩,因为见枫露茶被李嬷嬷喝了,勃然大怒摔了茶杯。正是这一遭让茜雪无辜受累,被撵了出去。
想起这些闲茶浪酒惹的祸,晴雯急忙往绛芸轩赶。
袭人因为脸上还肿着,不愿见人,早早地渥在里间炕上了,听见晴雯回来,犹且心虚,背着她说:“桌上的豆腐皮包子,是二爷特意留给你吃的。”
知道豆腐皮包子还在,晴雯庆幸地松了一口气,嘻嘻笑了起来。
袭人以为她心里欢喜,不由腹诽道:“晴雯这蠢包还傻乐,真当二爷宠她呢,这包子是为堵她的嘴才送的。”
晴雯才端起豆腐皮包子,听到这么一句埋汰她的话,心里哪能不气,却也没有了反驳袭人的冲动。二爷宠不宠她,她又不在意,争赢了又有什么意思。
她招呼小红几个三等丫鬟过来,将包子分给她们吃了。又将潗好的枫露茶偷偷藏好,再把茉莉花取了一撮,泡了喷香四溢的一杯,放在桌上,等着李嬷嬷来讨。
自从上辈子李嬷嬷被辞了,媚人、绮霰、檀云几个年长的丫鬟陆续都放出去了,绛芸轩中就只有袭人一家独大了。
李嬷嬷这人居功自傲,嘴碎爱贪小便宜,倚老卖老,常常不把主子放在眼里,极讨人嫌。但是有她在一日,袭人就怕一日,至少勾引宝玉的事,总会收敛几分。
果不其然,赶在宝玉回来之前,李嬷嬷醉醺醺地来了,晴雯又是捧好茶,又是送糕点,只把她老人家哄舒服了,安生送了出去。
等媚人、茜雪扶着宝玉醉眼乜斜地回来,豆腐皮包子有了交代,枫露茶也还在。晴雯暗自保了茜雪、李嬷嬷一回,但不知保不保得住下次。
只是宝玉写的绛芸轩三个字没人贴,林姑娘也没来看,宝玉白嘟囔了几句,又把宝姐姐有个金锁上的八个字与自己的是一对,当成稀奇事说了。
晴雯不由与媚人对视一眼,这个呆小爷到底是入了人家的毂了。
今晚不是媚人、晴雯值夜,晴雯便去找媚人姐姐说话。绛芸轩的丫鬟,只要不做宝玉的通房姨娘,不被撵出去。年纪到了,得脸的丫鬟都是可以不要身价银子,开恩放出去的。
这原是晴雯看不上的好处,如今倒能视为一条退路,好好思量一番了。原本老太太有意安排她将来做宝玉的妾,毕竟还没明公正道地说出来,她也就全作不知,安分守己地做丫鬟。
以为全凭老太太做主,宝玉身边总有她的位置,哪知一个人只要当行出色、容貌过人,纵然不争不抢,与物无竞,也总有人视你为敌,妄想使手段取而代之。
死过一回她才知道,自己从未认清现实的残酷,以前的她不过是得过且过,混日子罢了。
晴雯进了媚人的耳房,只见她披着短袄,坐在炕几前,望着手里的包袱发呆,不由笑道:“哟,姐姐归心似箭,这么早就收拾好行李了,我还想求二爷,留你过了年再走。”
媚人淡淡一笑,挪开包袱,让晴雯炕上坐,说:“不用再伺候人,终归是桩好事。”
可事实上,媚人并不是这样想的。
“晴雯哪里知道,我一点儿也不想走。我是从义忠王府出来的,又是在义忠王世子书房伺候的丫鬟,被转卖到贾府来。即便脱籍出去了,我那个读书的堂哥,怕这上面有牵扯,已经写信拒绝收留我了。”
听到媚人心声,晴雯蓦然一惊,没曾想她还有这个来历,斟酌了言辞,方宽慰她道:“姐姐识文断字,人又贤惠美丽。以前二爷还夸姐姐姱容修态,说什么‘叠浪远山描浅黛,媚人明月趁清秋’①。以姐姐的品貌,聘到外头做举人娘子都使得。”
“宝二爷说的,你倒是记得清楚。我告诉你,鲜花虽媚人,不得几时好。”媚人拿出着针黹盒里的红纸,折起来剪窗花,叹息道:“前儿太太还有个穷亲戚来打秋风。你不知道外面如今是什么世道,水旱连年,盗贼蜂起,只怕嫁了再好的人,也没两年太平日子过了。”
晴雯不由想起那个丢乖卖丑的刘姥姥,起先还想笑的,之后就笑不出来了。就算她能安安稳稳做宝玉一辈子的丫鬟,等到色衰人老,形如刘姥姥的时候,宝玉那个爱俏的,还能待她亲厚如昔吗?
两人各怀心事,默默对坐了一会儿,晴雯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忽然听到媚人心中的哀苦之音。
“情见势屈,我被薛大姑娘认出来了,一旦踏出贾府,只怕没活路了。”
这还是晴雯第一次听到,除了自己名字之外的“情”字音,竟是这样骇人听闻的话。
晴雯不由回头,问媚人:“姐姐可是有什么难处?”
她满腹狐疑,宝姑娘与媚人之间有什么利害关系,竟能牵扯到生死?
“我能有什么难处,横竖出去就找个男人嫁了,只怕外头的男人,还不及府中的小厮可靠。至少在府里还有太太、奶奶们管管闲,不至太糟污。”媚人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晴雯听她这意思,竟是不愿出去,想配府里的小厮,不由想起了自己的表哥多官。
只是媚人的性情容色样样出挑,差不多的小姐主子都还比不上她呢。而她哥哥庸常粗人,大字不识一个,实不堪配,提一句没得玷辱了人家,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回到自己的住处,晴雯睡不着,又在灯下做了半夜的针线。
第二天一早,宝玉要去上学,袭人催了他半晌,他还不忘唠唠叨叨地嘱咐晴雯,什么浇花喂雀的细事。
晴雯懒得理他,胡乱应声,又对袭人说:“你脸还肿着呢,我去找平姑娘支领针线。”
见晴雯又戳自己痛脚,袭人心中着恼,还要佯装大度,不好反驳,只得由她去了。
晴雯记得前几日宝玉、凤姐去宁国府祝寿,宝玉还说凤姐打算这几日就给府里大了的丫鬟配人的事。她想趁领针线的由头,先去找凤姐的心腹平儿,说一说她哥哥的事,至少不要再把臭灯芯塞给他做老婆。
晴雯揣着两样针线,走到凤姐屋子前,却瞧见瑞大爷喜不自禁地从里头走出来,一路攀花折叶,乐得发癫。
只听他心里唱的是:“情嫂子,爱嫂子。起更天,西穿堂,搂住嫂嫂直叫娘。”
晴雯心头一惊,将身子往后一退,躲到粉油大影壁后头。
瑞大爷这是要跟凤姐幽会不成?
不,凤姐虽说是个心黑手辣的管家婆,到底于为人大节上行的正走的正,断不会与这个痴傻无德的人纠缠,只会是凤姐故意诓瑞大爷。
这是与自己无关的事,随他去吧。忽觉背上被人打了一下,“你鬼鬼祟祟猫这里做什么呢?”
晴雯倒唬了一跳,回头看去,不是别人,正是花容玉貌的平姑娘。
“好姐姐,我来领宝玉房里的针黹尺头。”
平儿甩了甩手帕子,笑道:“方才已经叫人送过去了。”
“那好。”晴雯点点头,拽着平儿的手帕子,将两样针线塞到了她手里,撒娇道:“好姐姐,还有一桩要紧的事,我想求求你。我姑舅哥哥名叫多官,在大厨房做了二年厨工,也到了要成亲的年纪,只是他在府里没根基,主子面前也不得脸,求不得恩典。我就这么一个表哥,指望他能得一个好女人,我得一个好嫂子。”
“好鲜亮的针线活!”平儿看着手里的东西,啧啧一笑。
一条瓜瓞绵绵的腰带是送给凤姐的,一张蝴蝶兰花的手绢是送给自己的。
她上下打量了晴雯一番,从前就觉得这丫头外表伶俐内里呆憨,行事轻狂浮躁,不识眉眼高低,如今倒开心窍了,知道琢磨这些人情家务事了。可见是长大了,不由面露欣慰之色,问她:“那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好嫂子?”
晴雯笑嘻嘻地说:“能有平姐姐一半好就够了。”
“呸,你倒是想得美。”平儿不好空口白牙应承她什么,到底是给了个准话,“等我给你挑挑罢。”
“诶,多谢平姐姐了。”晴雯笑着告辞去了。
她想顺路去贾母那里问候一下,俗话说见面三分情,能得老太太一点关照,总比自己单打独斗强。
哪知穿过抱厦厅时,又撞见了灯芯姑娘穿红着绿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夹道间徘徊,时不时自言自语,“琏二爷怎么还不下来?”
原来这灯芯早就有意于俊美无俦的琏二爷,未嫁之前也想挣个通房姑娘,闲来无事就跑这里来招惹望候,只是一时没有机缘罢了。
晴雯虽不想灯芯做自己的表嫂,但也不想灯芯勾缠上琏二爷,一则烦了平姐姐的心,二则若被凤姐发现,泼闹一场,就家无宁日了。
从前她不屑为揭批告密的事,认为这是小人行径,结果反被真小人诬害。如今她想明白了,对不守规矩的人姑息纵容,就是将自己置身于不确定的危险中。
晴雯思忖了半晌,又折返回去,对平儿讲了灯芯觊觎琏二爷的事,一则是维护府中安宁,二则算是报答平儿帮自己掌眼的情。
平儿在暗处窥察了一会子,见那灯芯果然是个不要脸的,拉着晴雯的手说:“亏你有心,多谢提醒了。”
她素来赤胆忠心,送走了晴雯,转头就将灯芯巴望着贾琏的事告诉了王熙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