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像法利亚诺神父教他的那样,手握念珠低声念着拉丁语写成的祷文,祈求天帝赐予他力量,让他离开旧城,找长崎葡萄牙人求救【1】。
一开始祈祷,他就感到自己似乎被某种东西束缚住了。平时,只要他在心里默念目的地,或是描绘出想去的地方的样子,他就能立刻出现在那里。
空气中会出现一个看不见的通道,将他吸进去。他会在眨眼间穿过这条通道,抵达他刚刚想过的地点。
这次,通道虽然依然出现了,但他周身的空气像糨糊一样黏糊糊地包裹住他,让他无法进入通道。
这大概是地脉被封锁造成的。
他没有气馁,将念珠上的十字架贴在额头上,更加虔诚的祈祷着。
可能是幕府的封锁在他祈祷的时候突然放松了,让天帝听到了他的愿望。也可能是他的意志过于坚决,封锁无法阻拦。在他将天帝的名字不知吟诵了多少遍时,他感到身体突然一轻,接着他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岛原。
幕府的军队,就在离他不远处扎营。
他不敢耽误时间,马上换了另一种祈祷词,隐去自己的身形,绕开了幕府的营地。
因为长时间吃不饱饭,他的身体非常虚弱,瞬移的神眷也时灵时不灵,大多数时间都只能靠脚走。很快,他的鞋就破的无法再穿,他只能赤脚赶路。
与此同时,饥饿也给他造成了极大的负担,让他走不了多远就头晕气喘,只能停下歇一歇。
换成其他人,可能早早就放弃了。但三郎凭着对天帝的绝对信任,以及对四郎和其他同伴的担忧,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如果站不稳,他就干脆趴到地上,一点点地往前爬。一旦他觉得自己有了足够的力量,就会使用神眷瞬移。
经过一天一夜的【2】努力,他终于在最后一次瞬移时,成功出现在了葡萄牙人设在长崎的商馆里。
他将法利亚诺神父留给他的信物塞给了他看到的第一个人,用尽最后的力量说:“天帝的使者在岛原,救救他。”
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醒来时正在海上,身上被洗得干干净净,头发被修剪了,并梳理得整整齐齐。守在床边的葡萄牙医生告诉三郎,他们要带他回葡萄牙,然后送他去梵蒂冈。
“那岛原呢?!岛原怎么办!”他急切地问,医生耸耸肩,说自己不知道。但他在三郎表示自己要回去的时候,亲切地告诉他,会将他的意见转达给船长。
接着,医生用一个连接着长针的透明管子扎了他一会儿,他就脑袋发晕,仰头睡过去了。
他在海上醒醒睡睡地躺了很久,偶尔清醒的时候也总是有医生或是随船神父陪同,没法使用神眷。
他一次都没见到船长。
终于,一阵强烈的心悸让他在一天夜里猛然惊醒。
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夜晚,一轮皎洁的明月在群星拱卫下高悬在天幕之上。海面风平浪静,海水如同一块巨大的蓝色绸缎,在月亮下缓缓起伏。
但三郎的心却莫名其妙地咚咚直跳,感觉马上就要从他的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的太阳穴传来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疼痛,仿佛有人正用榔头用力敲他的头。他耳朵附近的血管突突地蹦,他甚至能听到血液横冲直撞流过他的血管的声音。
出事了。他想。肯定出事了。
他咽了一口唾沫,稍微润了一下干涩的喉咙,然后用神眷隐身,在船上四处探索。
三郎想找到船长,劝他带自己返回日本。如果对方不同意,他就用神眷改变船长的想法,逼他送自己回去。
法利亚诺神父教过他这种神术,虽然神父说这只能用在异教徒身上,让他们皈依天帝。但他现在没有别的选择。
他必须回去,四郎和岛原城的大家还在等他带人去救他们,
船上非常暗,三郎看不清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只能靠着窗外洒进来的一点点月光,用双手摸索着两边墙,慢慢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找到了船长室。
船长室的门牢牢地关着,但那一层门板没能挡住里面的对话声。
他们说的都是葡萄牙语。多亏法利亚诺神父悉心而严厉的教导,三郎的葡萄牙语、意大利语和拉丁语都学得很好。
因为一种直觉,三郎并没有敲门,而是把耳朵贴在门上,静静地听了起来。
“……把他带回去,教廷想尽快开始对他的训练。现在很多人猜测,因为发现了这个旅行者,教皇很可能任命法利亚诺神父为红衣主教。”
三郎听出来,这是那位随船神父的声音。这几天他昏睡时,总能听到这个神父在他床边为他念圣经。
“我也不敢给他打药了。我们还要好几个月才能到家,再像这样打下去,半路上他就会变成一个傻子。教廷想要的,肯定不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旅行者。”
这个声音属于那个待他很亲切的医生。
一阵沉默后,一个陌生的声音说话了。三郎猜,这个可能就是那个船长。
“要不就告诉他,长崎的葡萄牙商人已经前去援助了?”
“他会信吗?”医生问。
“你们在说什么啊!我们都是上帝的信徒,我们不能撒谎的!”
船长哼了一声,冷冷地说:“可你们那位法利亚诺神父就撒谎了不是吗?旅行者是天生的空间穿梭者。只要他们想,旅行者甚至能在一秒内飞到月亮上。但法利亚诺告诉他,是上帝给了他这种力量。只有呼唤上帝的名,他才能瞬间移动。
“法利亚诺要是敢去莫内罗魔法学院说这种话,那就是在挑起法师和教廷的战争。”
神父没有说话,医生倒是问了个问题:“那他岂不是可以在我们的船和日本岛之间自由来去?”
“现在应该还不行,”神父说。“法利亚诺神父一直告诉他,他现在的移动距离不能超出日本岛。”
“那他就从来没发现自己其实能走得更远吗?”医生很惊讶。
“在小狗刚出生时,就给它栓上一条半尺长的绳子。等它长大长大后再解开,它也不会踏出半尺的范围,因为那条绳子已经拴在它心里了。”
“这是为了主的荣光……”
“别跟我来你那一套,”船长打断了神父的话。“我是莫内罗的学生,记得吗?如果是我先发现了他,绝对不会像训狗一样训他。也不知道你们教廷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旅行者比天生的读心者都少见……”
“都是为了主。”
三郎没有再听下去。他蹑手蹑脚地回到了他醒来的房间,紧紧关上了门。
从船长他们的对话,他知道了原来法利亚诺神父一直在骗他。他的能力是天生就有的,根本不是神眷。而葡萄牙人似乎也不愿意救四郎,反而是想编瞎话继续骗他。
但他也知道了,他可以靠自己回到岛原,救下四郎。
最起码,最起码要救下四郎和爸爸妈妈。
三郎闭上眼睛,将法利亚诺给他的念珠扔到了一边,集中精力想,我要回去。
我要回岛原。
他的情绪非常平静,意志十分坚定。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我要回岛原’后,他眼前一花,重新回到了那座被幕府封死的城堡【3】。
但面前的岛原却让他觉得无比陌生。
城内安静的让人心生寒意,平日夜晚经常会听到的、同伴们因为饥饿或是伤痛而发出的□□声都没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有点腥的铁锈味。
他往前迈步,光裸的脚踏进了一滩又凉又黏的液体里,差点让他滑倒。
稳住身形后,他闻了闻这种液体,不出意外地闻到那股腥咸的铁味。他愣了一会儿,才迟钝地意识到,这是血。
地上的这些,都是血。
他在城里闻到的,也是血的味道。
踩着地上半凝固的血液,他怔怔地行走在这座让他熟悉又陌生的城里。
举目望去,一草一木都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可是它们的附近,都堆满了尸体。
无头的尸体。
从一具尸体袖口的纹样和手掌上的几粒茧,三郎认出那是格里高利神父的身体。
可是他的头呢?
他们的头呢?
还有四郎。四郎在哪儿?他的父母在哪儿?
三郎已经停滞的大脑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说不定四郎没有死,他只是成神了,被天帝接回了天堂。毕竟,他是天帝的使者。
但他又想,既然法利亚诺神父骗了他,那他会不会也骗了四郎?
四郎其实并不是什么天帝的使者,只是一个身具神奇天赋的普通人。
就像他一样。
四郎对他说,三郎,我的兄弟,我在这儿等你。
四郎,四郎,我来了。我回来了。你又在哪儿呢?
借着惨白的月光,三郎踏着被血染红的大地,翻看着那些瘦骨嶙峋的尸体,试图寻找四郎的尸体。
或是四郎成神的证据。
最终,在城内的天守阁【4】外,他找到了。
辨认出四郎的瞬间,三郎感到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摊倒在地,匍匐爬行到四郎身边,伏在地上大声哭泣了起来。
根本没有天堂,也没有天帝。他们被骗了。
虽然岛原城破,但一些军队还留在城外没有离开。三郎用尽全力,将四郎和父母的尸体带了出来,埋在了他从前的家附近的小树林里。
但他没找到父母的头,也没能带回四郎的头。
四郎的头被幕府的人挂在长崎的葡萄牙商馆前,周围日夜都有重兵把守,还用阴阳术设置了多种禁制。三郎没法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将四郎的头带出来。
他只在某天的深夜,隔着一条街远远地看过那颗头。
四郎的脸上沾满了尘土污垢,总是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乱七八糟的。即使这样狼狈,还是能依稀看出这个少年曾被盛赞过的美貌。
恍惚中,三郎看到,那颗高高吊起的头颅似乎睁开了眼睛,像以往一样对他微笑。
他说,三郎,我的兄弟,我在这儿等你。
在惊惧和愧疚的推动下,三郎跑了。
他将自己瞬移的能力抛在脑后,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年,在一次跟狗抢食时,被一位比叡山的和尚收入门下,做了和尚,还有了个新名字,前田真理。
对前田真理来说,他信天主教还是佛教都不重要。因为它们都是骗人的。
没有天堂,没有天帝,也没有西方极乐和佛祖。
既然都是假的,那他是和尚还是神父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无论他怎样努力像师父说的那样修行,他的过去总是缠着他,久久不愿离去。
无数次,他梦见一颗秀美少年的头颅悬在他面前,质问他去哪儿了。
但那头颅说的更多的是,三郎,我的兄弟,我在这儿等你。
魔法部茶室封印的布都御魂显然迷惑了他的心智,因为在前田真理跪坐在魔法部的宿舍里,收拾他朴素的行囊时,他又听到那魔物用四郎的声音诱惑他。
[三郎,三郎。带我出来,我能帮你。]
“不,你不能。没人能。”
[我能。]
“闭嘴吧,魔物!”他平静地反驳着,将一双干净的草鞋放在了两件换洗的衣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