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是早和人约好的时间, 等他们到的时候,掌柜的早就吩咐伙计,把他们包下的那个院子里里外外都洒扫得干干净净。
另有两个伙计遵照掌柜吩咐, 一早就在门外等候, 帮助他们搬行李。
原本徐茂行的行李是不多的, 毕竟只住一个月嘛。
可福伯有过出门的经验, 知道客栈的被褥不大干净, 还大多返潮, 非得从自家带了被褥来。
两个伙计帮忙搬了进去,福伯一人给了一钱银子做赏钱,让他们送了两桶热水过来,伺候徐茂行沐浴。
热水洗去了一路风尘, 徐茂行长舒一口气,往床上一躺, 旅途带来的疲惫就涌了上来。
等到晚膳时分, 福伯轻手轻脚地进来, 见他睡得正熟,怜惜他一路舟车劳顿,便没有叫醒他。只是又贴了些钱, 叫后厨留着宵夜, 等徐茂行半夜醒了吃。
这次出门,徐茂行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作为积年老仆, 福伯可谓是面面俱到。徐茂行虽然只带了他一个, 却觉得周身所有的杂事都被处理得清清静静, 半点不影响他或闭门复习, 或出门交友。
这年头, 读书人科举都是为了做官,那种只会死读书的是少数中的少数。
大部分人来赶考的时候,都会走出门去,主动结交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士子。一起喝喝酒、办办文会。
万一这些人里有考中的,有了这份香火情,日后就是人脉。自己能考中就是同年,就算不能考中,日后求人也有个由头。
徐茂行此行就没奔着一次考中,心态非一般地放松,谈起科举时也十分洒脱。
这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态度,反而得到了许多人的欣赏。
很多人都觉得,这位徐生不是池中之物,哪怕这次考不上,日后也必有高中之时。
因而,都很乐意结交他。
从来到万年县,到进入考场,一共一个月的时间,徐茂行光是交友就花掉了二十一天。
当然了,他白天出去交友,也不耽误晚上回来复习功课,只是没有在家时学得那么晚了而已。
乡试和会试一样,都是三场考九天,且这九天都要在号房里度过,吃喝拉撒都要自己解决。
如今又是农历七月,气温虽有所下降,但也没降多少。号房里的环境有多不好,在乡下旱厕里待过的都能想象得到。
更别说,还要在这种地方解决食宿。
饶是徐茂行心态极好,第九天出来时,整个人仍就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样,全蔫吧了。
好在福伯当年给徐甘陪过考,经验丰富,提前把马车赶到了贡院门口,里面铺上了柔软的棉被,茶水、糕点一应俱全。
徐茂行一从贡院里出来,就立刻被福伯扶上了马车。
尽管这个时候外面到处都是马车围堵,福伯来的早,车停得太靠里面暂时出不去,却半点不耽误徐茂行休息兼补充能量。
他钻进马车里,先灌了半壶清水,又咽了几口点心,倒头就睡。等外面的马车都散得差不多了,福伯才赶着自家的,慢悠悠回了客栈,从后门直接赶进了院子里。
然后,他又花了两钱银子,招来两个伙计,轻手轻脚地把徐茂行扶进了屋里,全程都没耽误人睡觉。
等徐茂行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热水早已准备好,等他泡去了浑身的疲乏,新鲜的饭菜也正好做了出来。
看着满桌热腾腾的菜品,徐茂行感动得都要哭了。
——九天,整整九天了,他终于吃上了一顿正常的饭菜!
“哎哟二爷,您这是怎么了?”见眼眶泛红,在一旁伺候的福伯吓了一跳,心疼道,“是不是这些饭菜不合口味?
您想吃什么尽管说,老奴再叫他们去做。至于这一桌您也放心,我会请伙计帮忙分给外面的乞丐的。”
徐茂行连连摇头,“不,不,这就很好,比我在贡院里吃得好多了。福伯呀,你是不知道,那号房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呀!”
听了这话,福伯松了口气,笑呵呵地说:“考试都这样,当年老爷也是这样过来的。好歹二爷忍过来了不是?来,老奴给您盛碗汤,先开开胃。”
“那就先来一碗吧。”
他觉得自己现在能吃下一头牛,未免控制不住吃多了积食,还是先喝一碗汤占占地方吧。
福伯盛了一碗清鲜的蔬菜汤递给他,既开胃又不过分鲜美,以免后续入口的食物显得索然无味。
一连在客栈里休息了三天,他总算是恢复了往日的生龙活虎。
可当他重新出门找朋友时,往日和他要好的那些朋友,却都没心思再继续从前的社交了。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七天之后该放榜了,几乎所有人都处于紧张期待的情绪中。
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他们都得等到看了榜单,悬着的那颗心要么落地要么死了,才能结束这种磨人的煎熬。
在这种氛围里,徐茂行的悠闲就是个明晃晃的异类。
有人不解地问:“你就一点不紧张?”
“不紧张呀。”徐茂行十分光棍地摊了摊手,“来之前我就知道自己考不上,这回主要是长见识的。能结识诸位兄台,于我而言已是莫大的荣幸,哪里还敢奢求更多?”
这话半是自嘲半是恭维,倒是稍稍缓解了旁人的焦虑。
少顷,有位姓朱的书生笑道:“若论心胸开阔,我不如徐兄。但被徐兄这么一点,我也看开了。
——反正都已经考完了,是成是败也都没有更改的机会了,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大不了三年之后再考嘛!”
徐茂行哈哈笑道:“朱兄豁达,也正说中我心里的想法。我观诸位都是有才之人,个个才华都在我之上。我都不紧张,大家又有什么好紧张的?”
两人一唱一和,把积压在众人心头的石头一点一点撬开了,气氛也慢慢热络了起来。
朱生趁机宣布要请客,让伙计搬上了几坛好酒,又叫了一些时令的下酒菜,众人乘着酒兴行起酒令来。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七天,终于到了放榜之日。
福伯提前好几天,花钱在街边雇了几个闲汉,让他们记下徐茂行的名字,到时候帮忙看榜。
徐茂行虽然觉得多此一举,但见老头兴高采烈的,也就随他去了。
如今家里也不缺这几个钱,就当是让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不留遗憾了。
结果也不出所料,徐茂行落榜了。
因由徐茂行提前打了预防针,福伯虽然失落,对这个结果接受得也很快。
第二天,徐茂行又和交好的几位书生攒了个局,恭贺中举的朱生与王生。而朱生与王生两位,也借此机会,替其余人践行。
他们两个还要参加谢师宴,其余人却是第二天就要回乡了。
回去的一路上,福伯的兴致都不高,让徐茂行这个真正落榜的既无奈又暖心。
“福伯,已经过去的事就别想了。你得相信我,三年之后我一定能考中的。”
得了他这句话,福伯立刻满血复活,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等二爷再苦读三年,一定能金榜题名的!”
接下来的路程,徐茂行就从福伯口中,了解到了许多父亲徐甘当年科举时的逸事。
若非福伯开口,徐茂行绝对想不到,他那一向稳重又可靠的父亲,当初得知自己中举时,竟然一蹦三尺高,落地之后又哭又笑的,怕是只比范进强一点。
“哈哈哈哈哈……原来我爹也有这么不稳重的时候呀!”徐茂行听得嘎嘎直乐。
福伯慌摆手忙道:“二爷,二爷,不可嘲笑老爷,让人听见了可怎么好?”
徐茂行也摆了摆手,却是混不在意,“诶,反正这会儿也没别人,我又不会到他跟前笑话他。”
对于这句话,福伯持怀疑态度。
因着有现代人的灵魂,且前世的父母都比较开明,徐茂行半点都不像这个时代的孩子一样,对父亲敬畏多过敬爱。
从前徐甘还做官,一家人还在一起的时候,徐茂行在他面前就敢插科打诨,嬉笑怒骂不拘一格。何况如今,徐甘并不在身边了?
作为徐甘的心腹,福伯很清楚:别看老爷提起二爷就咬牙切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其实心里头,他最疼爱的就是二爷。
因而他只是提醒了徐茂行一句,见他知道分寸便不再说了,而是笑道:“当时老爷也年轻嘛,又是家里头一个中举的,兴奋一些也在所难免。”
嘴里说着话,半点不耽误他挥舞马鞭,在加速的同时调整马的奔跑路线,避开一些比较深的坑。
这年头的路面状况不好,便是赶考的举子能走官道,所谓的官道也不过是铺得略平整些的黄土路。
但凡刮风下雨,路况可想而知。
最近又无天子出巡,也无钦差奉命,官道许久未曾修整,因大雨泥泞留下的坑可不少。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了京城。
林黛玉熟悉科举的时间,早就盘算好了徐茂行可能回来的日子,已经派了徐寿在城门附近的馆子里候着了。
徐家的马车一进城门,坐在临窗位置的徐寿就看见了,忙起身喊道:“二爷,爹!”